十一

8分鐘的溫暖

突如其來的暴雨在氣殫力竭之後很快變成淅淅瀝瀝的細雨,像猛地打開水龍頭,水花濺了一身後反應過來瞬間關上,卻沒有關緊,還存留延綿不絕的一條細線。

顏澤努力避開積水,從教學樓裡走出來,樓梯轉彎處的另一邊,還聽得見人的聲音,腳步“咵嘰咵嘰”踩進水裡,應該是個男生。

儘管在沒有積水的高地上跳着走,還是分明感覺到鞋子裡襪尖被泡漲了,連腳趾也被浸溼得冰涼。

剛纔那麼激動地一折騰,身上的氣力統統不知不覺地流失無蹤,再加上小腿上被割開的皮膚陣陣撕痛着,走路的步子緩慢,很快就看見剛纔在樓道那一邊響起的聲音的主人,繞過教學樓的另一側和自己匯合在距校門不遠的噴泉前,比自己超前不少。

顏澤沒有加快的意圖,依然失魂落魄地維持原先緩慢的步行速度,目光冷冽地朝四五步開外打量過去。果然是穿着全套籃球背心短褲的男生,校服和書包搭在身上,卻居然撐了一把極不搭調的紫紅色陽傘遮雨。不過目前顏澤連笑出來的力氣也沒了。

可笑的紫紅色陽傘加大紅色籃球背心,被傘面遮住的地方隱隱約約藏着、不時露出來半截的,是一個白色的數字“13”。男生們選球衣通常會和自己喜歡的球星的號碼一致,顏澤雖知道這個定則,但籃球到底是女生陌生的領域,不知道這是誰的號碼。

之間的距離又繼續拉長到十來步。正思索着爲什麼是“13”不是別的數字,白色數字上方的一大片紫色突然轉換成一張熟悉的臉,顏澤心裡一顫,嚇得不輕。

原來是賀新涼。

沒心沒肺的笑臉化開在以紫紅色爲背景的雨幕中,輕鬆的語氣穿過密集雨水直抵女生的耳朵:“呀,班長也還沒走啊?”

如此這般的情景,應該能作爲對方沒有看見剛纔自己在教學樓裡所作所爲的證據吧。

顏澤將提上嗓子眼的一口氣緩緩吞嚥進胃裡,擠出一個無異慣常的笑容,步子往前邁去。卻突然一晃,險些倒下。

這個下午實在經歷了太多刺激。

等到女生恢復意識,發覺自己沒有真的倒下的原因時,不由得臉紅了。傘外飄進的幾線雨水,男生獨有的凜冽氣息,運動後蒸發出來的些微汗味,環在自己背部的手臂,最終卡在女生左臂上的手……從恍惚了一瞬的視界裡漸漸清晰,一樣一樣跳出來。

確定顏澤已經沒事的賀新涼問:“怎麼,不舒服麼?”打破了方纔不平衡的姿勢,收回手臂。

視界裡同樣清晰的,是男生伸出手那一秒從肩上滑落在地的白色校服襯衫,像一片輕柔的羽毛逐漸被積水浸溼吞沒。

顏澤彎下腰拎起襯衫,白色中暈染了大片灰色的水跡,順着下襬的輪廓落成一條細線。女生衝男生抱歉地笑笑:“可能有點感冒。”襯衫依舊拎在手裡不知該如何是好。

賀新涼趕緊把襯衫接過去搭在小臂上,做了個一同去車站的動作:“一起走吧。”

“剛打完籃球就碰上下雨,被困在樓裡出不來。你怎麼也會留到這麼晚啊?”

“我們心理社放得晚。”

“那……顧夕夜沒有等你一起回?”

“……嗯。”

“最近出現什麼問題了嗎?”

“……沒。”

“你們倆不是一向跟連體公仔似的麼?”

“……嗯。”

“好像女生間的關係一般都比較複雜。”

“……嗯。”

“你‘嗯’什麼?”

“……嗯。”

“喂!你有沒有在聽我說話啊?”男生突然猛地側過身扳過女生的肩膀。語氣帶着怒火,看錶情又截然相反。

“嗯?有聽啊。”距離太近,臉又稍稍紅了一下。

“怪怪的。你這是……低氣壓籠罩麼?”

聽到男生的奇談怪論,女生淺淺地笑了一下,答着:“受天氣影響吧。”

轉彎之後,在車站停了下來。賀新涼家住在和顏澤家相反的方向,還要過馬路去對面等車。兩人就此道別。

下班高峰。週五。暴雨。這些因素相加,整條民生路一輛出租車都攔不到。

男生孤零零地站在對面站臺,就像這邊,女生也是站臺上唯一的候客。從此岸望去,彼岸的人像棵頎長挺拔的水杉。是一棵顏色搭配得很糟糕的水杉——顏澤在心裡惡作劇似的補充道,想笑。

就此岸和彼岸的說法而言,中間寬闊的馬路的確像奔騰不息的河流。在車輛穿梭的縫隙間,一點點將男生的形象補充完全。溼漉漉的水面反射着車燈黃色的光線,刺痛了瞳仁的深處。

在漫天的金黃色射線中搜索一丁點紅色的亮光,眼睛越發吃力。

龐大的公交車在對面車道開過,從男生面前慢悠悠地晃過,遮住了來自此岸的視線。等到巨型障礙物以笨拙的姿態緩緩駛向遠方,視野裡挺拔的水杉已經換成了弓下身體往出租車車廂裡彎腰的男生身影。很快,出租車跟在公交的後面迅速啓動開遠了。心裡的失落一點一滴漲起。

原本兩個人的對望,變成了一個人的世界,潮溼陰暗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