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宇晟覺得有點透不過氣來,有一剎那,他幾乎想要伸出手去,撫去她臉上的淚水。可是他什麼都沒有做,什麼也不能做,他撒開手指放開那份表格,就像是突然被燙到了一樣。談靜擡頭看着他,她的臉上全是淚痕,她問:“聶醫生,我想最後問你一句,如果……如果身爲醫生,你是否建議,做這個手術?”
他嘴角微動,最後卻強迫自己,以職業的冷靜和理智來回答:“根據病情的現狀和你們的經濟狀況,我建議你接受補貼,儘快手術。”
談靜的頭一點一點地低下去,低到不能再低。她聲音小小的,像是寒風中火苗的餘燼,飄搖得幾乎令人聽不清楚,她說的是:“謝謝您。”
談靜拿着那份表格,起身往外走去,她的腳步沉重得近乎蹣跚,她的背微微佝僂着,像是揹負着一個無形的、讓她無法承受的重負,聶宇晟突然覺得,她可能會一夜之間頭髮全白,就像武俠小說裡寫的那樣。不知道爲什麼,他想追上去對談靜說,不要做這個手術,比常規手術風險更大,你還是想辦法籌錢去吧。
可是她是籌不到錢的,他心裡也十分清楚,連孫平的住院費都是別人替她付的,刷卡的憑條訂在病人的資料卡上,信用卡支付,支付人簽名是盛方庭。盛方庭憑什麼幫她付錢?孫平住院,難道不應該是孩子的父親想辦法籌款嗎?談靜永遠比他想像得要複雜,盛方庭,她的上司,憑什麼替孫平付幾萬塊的住院押金?
也許她選擇貼補方案自己應該高興纔對,如果她選擇傳統手術方案,說不定那個盛方庭會慷慨地掏出十萬元來,替孫平做手術。她到底有什麼魔力,讓男人一見了她,就暈頭轉向?
聶宇晟控制不住自己,把孫平的病歷抽出來,狠狠地扔在了桌上。
談靜直到下班之前才填完表格,但她不是自己送回來的,而是讓王雨玲拿到醫生值班室來。王雨玲把表格交給聶宇晟,問:“聶醫生,什麼時候能動手術?”
“快的話,下週三或者週四。”
“哦。”
聶宇晟把那份表格裝進資料盒裡,打算下班。這時候電話響起來,是舒琴的聲音,她問:“伯父好點沒?”
“今天還沒顧得上去看他。”
“正好,我已經快到醫院門口了,跟你一起過去。今天我煲了湯,給伯父送過來,省得他說我對你太好。”
“好。”
“聶宇晟,你怎麼聽上去不太高興?”
“沒什麼。”他掩飾地說,“太累了。”
“又剛從手術室出來?聶醫生啊,這樣下去不行,你又不是鐵人,別把自己逼得太緊了。”
“我知道。”
“不跟你說了,我到醫院停車場了,你快過來吧。”
聶宇晟去停車場接了舒琴,接過她手中的保溫桶,悶不做聲低頭走路。舒琴跟他說話,他也是心不在焉。舒琴說:“你今天到底怎麼了?”
“沒什麼,就是累。”
“平常累也沒看你這麼蔫啊?”
他找到一個藉口:“今天被主任罵了,回頭在我父親面前,別提這事,不然他又要說在醫院能掙到幾個錢,還總是捱罵。”
“主任爲什麼罵你?手術檯上犯錯了?”
“沒有,工作上的事,說了你也不懂。”
舒琴笑嘻嘻地說:“看來女朋友就是沒有知己待遇好,以前你可是什麼都願意跟我說,現在多問你幾句,你就嫌煩。”
聶宇晟沒有搭腔,他只是默默地走路。舒琴心想看來真是被主任罵狠了,平常她跟他開這種玩笑,他一般都會辯解說哪有這回事,可是今天他似乎連話都不想說,無精打采。
去到聶東遠的病房,卻撲了一個空。原來那個工地上摔下來的孩子度過了危險期,醒過來了。聶東遠去了ICU,說是要去看看那個命大的娃娃,聶宇晟跟舒琴在病房裡等了一會兒,聶東遠纔回來。
他雖然被張秘書攙着,可是精神極好,臉色也紅潤了不少:“小舒你來啦?你真應該跟聶宇晟去看看那孩子,真是堅強,還沒力氣說話,可是已經醒過來了,護士說什麼,他都會用眨眼睛來表示,眨一下是要,眨兩下就是不要,真是個乖孩子!”
聶宇晟說:“明天週一大查房,我會過去看看的。”
聶東遠瞥了他一眼,說:“怎麼啦,跟霜打的茄子似的。”
“沒什麼,太累了。”
“累就休息,哪有你們醫院這樣的,沒日沒夜地上班,做手術!簡直是壓榨剩餘勞動力!”
“爸,您手下的員工也經常加班,拿張秘書來說,他哪天不是二十四小時待命,到現在還在加班呢。”
張秘書連忙說:“我其實早已經下班了,我只是來看看聶先生,不算加班。”
聶東遠眯起眼睛,又打量了兒子一眼:“這麼大的火氣,誰惹你了?”
“沒什麼。”
“放屁!”聶東遠眉毛一挑,“你是我生出來的,你那心眼裡在琢磨啥我不知道?說,是跟同事吵架了,還是你們領導訓人了?”
舒琴笑着解圍:“伯父真是厲害,什麼都知道,今天他們主任罵他了。您看,什麼都瞞不過您。”走過去打開保溫桶,“我給您燉了蟲草烏雞湯,這還熱着呢,您趁熱喝一碗,涼了不好喝了。”貴賓病房裡有廚房,聶東遠住進來之後,秦阿姨每天都過來送飯,有些菜就直接在廚房加熱,所以鍋碗瓢盆,一應廚具都是全的,舒琴進廚房拿了湯碗和勺子,就出來盛湯。
聶東遠當着舒琴的面,也沒說什麼,接過湯碗嚐了嚐湯,就誇舒琴手藝好。然後說:“聶宇晟打小挑食,我就犯愁他哪天別把自己給餓死了,結果遇上你,偏偏這麼會做飯,真是算他運氣好,餓不死了。”
舒琴只是笑笑,盛一碗湯給聶宇晟:“你也喝一點,我燉得挺多的,這湯不能回鍋加熱,明天我再燉。”
“我不餓。”
舒琴還沒說話,聶東遠說:“不給他喝,沒良心的東西,白眼狼,誰對他好他咬誰。”
舒琴笑了笑,回去的路上,她對聶宇晟說:“哄着老人家一點兒又何妨,畢竟他在生病。”
“對不起,我今天太累了。”
舒琴說:“你不像是累了,倒像是有心事。”
“有件事,我不知道自己做對了,還是做錯了。”
“說來聽聽。”
聶宇晟不做聲了,他如何向外人講述自己和談靜之間的種種?那些過去的事情,像是一根針,紮在他的心尖上,動一動,痛,不動,仍舊痛。他知道自己的想法不對,舒琴不應該算外人,他下過決心結束一切,重新開始自己的生活,但是陰差陽錯,談靜偏偏總是出現在他的視野裡。
“如果Mark不愛你,他其實過去都是騙你,你會恨他嗎?”
舒琴想了想,說:“那要看我愛不愛他,很多時候,恨,常常是因爲愛。如果我不愛他了,當然就不恨他。”她打量了聶宇晟一眼,“怎麼啦?你的前女友?她不是嫁人了麼?”
“是啊她嫁人了。”聶宇晟說,“你放心,基本的道德我有,跟你在一起的時候,我不會對別的女人有什麼想法。”
“有沒有想法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對我們的關係,是否有信心保持到將來。”
聶宇晟嘴角微抿:“我會努力。”
舒琴笑了笑,岔開話題:“我姨媽說,想讓你去吃個飯。自從上次你把我從相親會上解救下來,她就一直唸叨有空讓你去家裡吃飯,我推了好幾次了,不好意思再麻煩你。不過現在我們正式交往了,我想去吃個飯,也沒什麼吧?”
“下週末吧。”
“好,行。不過你的排班怎麼樣,會不會週末有重要的手術走不開?”
聶宇晟立刻想到談靜的申請書,如果一切順利的話,或許週三或者週四就會給孫平做手術,他說:“週末應該沒有什麼事。”
“那我跟姨媽說一聲,讓她提前準備一下。”
週一上班大查房結束後,照例有個例會。方主任會利用這個時間,短暫地交代下一週的工作安排,順便聽取各人的彙報,調整一週的計劃。輪到聶宇晟的時候他說:“三十九牀孫平申請CM公司的補貼,您看這個手術排到哪天?”
因爲是第一例,所以特別慎重,方主任說:“週四有部長的心臟搭橋,這個週二做吧。”
聶宇晟愣了一下,方主任說:“時間是倉促了點,不過那孩子的情況,越早手術越好。通知科室做好術前準備,還有,跟家屬的談話一定要到位,談話內容一定要求家屬簽字同意。”
“好的。”
“還有,未成年人的手術,一定要堅持監護人即孩子的父母都到場籤手術同意書,別跟腦外科一樣,弄出事來。”
腦外科去年出了件事,一個未成年病人因腦瘤做伽馬刀手術,病人母親簽了手術同意書,結果術後病人的預後情況不好,病人父親到醫院大鬧。本來病人父母離婚了,孩子判給母親,所以手術同意書也是母親籤的,但那病人的父親原本是個無賴,愣是說他不知情沒有同意,說醫院未經同意擅自給孩子手術,要賠償一切損失。雖然於情於理醫院都沒有任何責任,不過被鬧了整整三四天,那無賴每天帶着幾十人堵在門口,連救護車都不讓進,最後院方沒有辦法,破財免災,協商減免了兩萬塊的醫藥費。院長氣得拍桌子大罵,說這種醫鬧就是赤裸裸的勒索。再三強調兒科手術一定要嚴格程序,強調所有監護人到場,免得給人鑽這種空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