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忘了您在做手術……”
“忘了?”方主任的聲音又高了一個音階,“還說你不是昏頭!你自己站在手術檯上也忘?我告訴你,你要再是這樣成天不知道在想什麼,總有一天會把止血鉗忘在病人胸腔裡!別以爲自己忘了自己在幹什麼是小事,你這是沒有醫德!”
門外的一個進修醫生推着儀器來,本來想舉手敲門,隔着門聽到最後一句話,又嚇得縮回手來,看了看旁邊一本正經寫病程的博士們,那幾位都朝他做了一個殺雞抹脖子的動作,那進修醫生嚇得把儀器又悄悄推走了。
最後方主任開會時間到了,才悻悻地走了,臨走出辦公室的門,還甩下一句話:“你好好反省反省。”
聶宇晟低頭走出主任辦公室,方主任帶的博士中年紀最大的一位姓董,平常最會照顧人。聶宇晟年紀小,又因爲方主任格外偏疼的緣故,老董也就一直拿聶宇晟當編外的同門小師弟看待,從來都忘了他有雙學位而且不是方主任的學生。此刻就安慰他:“愛之深責之切,換了別人他纔不費這種力氣呢。”
“就是就是。”另一位博士小閔推了推眼鏡,說,“聶師兄你彆氣餒,老妖最疼的就是你。他是風清揚你是令狐沖,他這是恨鐵不成鋼!”老妖是方主任的綽號,也只有幾個弟子敢這樣太歲頭上動土,公然給他起綽號。方主任是那種技術好一切都好的主兒,只要工作技術好成績好,他能把學生寵上天去。
“小閔你這比方就不對了,老妖若是風清揚,令狐沖也應該是大師兄老董啊!你看看老董那種腔調,多像令狐沖。就聶宇晟這副招女人喜歡的模樣,怎麼着也是楊過,不應該是令狐沖!”
“令狐沖難道不招女人喜歡嗎?怎麼任盈盈就死活看上他了呢?再說聶宇晟怎麼可以是楊過呢?他要是楊過,你我豈不成了全真門下?我纔不要跟那些牛鼻子臭道士是一路貨色……”
“楊過怎麼是全真門下?楊過應該是古墓派!不過古墓派也不怎麼好……全是些心理變態的女人……”
幾個人七嘴八舌地開着玩笑,臨牀醫學博士苦,方主任手下的臨牀醫學博士,就更苦了。別的導師那裡或許還可以睜隻眼閉隻眼,送禮走關係找門路,方主任手下你若是不夠優秀,就甭想畢業。功課又緊手術又多,所以博士們成天苦中作樂。平常只要聽他們胡說八道一會兒,聶宇晟都能覺得重新放鬆起來,可是今天他真的覺得沮喪。因爲方主任說得對,最近他不知道自己成天在想什麼,頻頻犯小錯,再這樣下去,真的可能會釀成大禍。
看到他走神,小閔同情地說:“聶師兄,你真是被老妖罵傻了……”
“小聶是爲家裡的事煩心吧。”老董打斷小閔的話,還朝他遞了個眼色,“你也彆着急了,肝膽跟腫瘤的兩個主任那天一起來找老妖,我都聽到了。伯父的病情其實還是挺樂觀的,保守治療的話,幾年時間沒有問題。”
“謝謝,”聶宇晟終於苦笑了一下,“謝謝大家,我最近確實是昏頭了。”
“誰遇上這種事不着急啊。”老董拍了拍他的肩,“明天晚上的夜班我跟你換了,你上我的白班,你最近是太累了,需要休息。”
“謝謝。”
“謝什麼,上禮拜那手術,我差點切錯了血管,幸好你眼疾手快及時阻止,不然老妖知道了非把我大卸八塊不可。大恩大德,我就拿一個白班來跟你換,太划算了。”
今天聶宇晟還有排期手術,中午他獨自在食堂吃飯,結果遇上來買飯的王雨玲。她找錯了食堂,這裡不對外營業,是醫生食堂,排隊買飯都要刷醫院內部的飯卡,王雨玲排了半天的隊才知道搞錯了,正打算走,聶宇晟已經站起來,替她買了兩份飯。
“一份西紅柿炒蛋。”他對櫥窗後的大師傅說,然後轉過臉來問王雨玲,“你吃什麼?”
“芹菜肉絲。”
“還有份芹菜肉絲。”
王雨玲拿着一個嶄新的飯盒把西紅柿炒蛋裝好了,另一份芹菜肉絲她就在食堂吃,她看到聶宇晟旁邊就有空位,於是就坐下來了,引得周圍小護士一片竊竊私語。很多人都喜歡看聶宇晟吃飯,可是很少有小護士敢坐到他對面去。他氣場太強大,往那兒一坐,從來都是一副拒人千里的模樣。彷彿手裡拿的不是吃飯的筷子,而是柳葉刀,面對的也不是什麼飯菜,而是手術檯上的病人,一臉的嚴肅冷漠。所以護士們花癡歸花癡,卻很少走過來跟他坐同一張桌子。王雨玲倒沒覺得,她就覺得聶宇晟是個好人,幫自己刷卡買飯,所以掏了一把零錢出來給他:“謝謝你啊,聶醫生。”
“不用客氣。”
王雨玲見他沒有接那疊錢,於是就放到了桌上。醫生們都講究,錢多髒啊,王雨玲心想,他當然不願意吃飯的時候用手去接。她一邊吃一邊問聶宇晟:“您怎麼知道我要買西紅柿炒蛋?”
“昨天看你買盒飯了。”
“哦,對哦!”王雨玲恍然大悟。
聶宇晟低頭吃飯,心中只在暗暗痛恨自己,早上被方主任罵了個狗血淋頭,他也下定決心好好反省,可是一見了王雨玲受窘地站在那裡,他就馬上走過去幫忙刷卡。昏頭啊,昏頭!現在不僅見了談靜就昏頭,見了跟她有關的人,他也昏頭,這樣下去怎麼得了。
王雨玲卻鼓足了勇氣,開口問他:“聶醫生,我是三十九牀病人孫平……孫平媽媽的朋友,孫平的病……到底怎麼樣……”
“最好儘快做手術。”
“那手術費到底要多少錢呢?”
“十來萬吧。”聶宇晟仔細地把丸子湯中間的蔥姜都挑出來,說,“現在病人情況不穩定,風險大,沒準術後就要進ICU,費用比較高。”
王雨玲說:“今天我看新聞,說是昨天送到醫院來的那個孩子,有位聶先生捐了十萬,還說後期費用都負責了……護士們說,這位聶先生就是您的父親,東遠集團的董事長。孫平家的情況我都知道,他們絕對拿不出來十幾萬手術費……”
聶宇晟擱下筷子,淡淡地問:“你想說什麼?”
“聶醫生,你人這麼好,能不能跟醫院說說,幫孫平也找個好人來捐款,救救他……或者,跟聶先生說說……”
“醫院不是慈善機構,捐款也不是每個人都有。心外科裡住了兩百多號病人,兒科裡還有十幾個心臟病兒童,除了一個慈善機構提供對農村戶籍孩子的先心手術資助,沒有其他任何社會組織有捐贈計劃。對不起,王小姐,我幫不到你。”
王雨玲說:“可是昨天那個孩子……”
“昨天那個孩子有人肯捐款是因爲有社會新聞有影響力,而我父親正好看到了新聞動了惻隱之心所以願意捐,像孫平這種情況,醫院沒有辦法,我也沒有辦法。我不會爲了我的病人,去要求我父親捐款,他是他,我是我。”停了一停,他說,“何況我跟孫平的家長談過,有個CM公司的貼補手術計劃,不過需要採用CM的心臟修補材料,但病人家長至今沒有同意,所以這個方案也就擱淺了。”
王雨玲不明白談靜爲什麼不同意那個貼補手術方案,所以她去病房送飯給談靜,就問起這件事,談靜說:“風險太大,超過五成了。”
王雨玲這才明白,她也不知道說什麼纔好,只看着談靜用筷子撥拉着飯盒裡的飯。王雨玲嘆了口氣,說:“那個聶醫生,倒真是好人。這飯還是他替我買的呢,有個那麼有錢的爸爸,他自己倒是一點架子也沒有。不過一提到聶董事長捐款的事,他的臉就板起來了,好像十分不高興似的。哎,談靜,咱們孫平怎麼沒有人家孩子那運氣,人家孩子出事,聶醫生的爸爸一捐就是十萬,還說全力救治,所有醫藥費他都包了。這樣的事,怎麼我們就遇不上呢……”
談靜低着頭,扶着筷子的手指都在微微發抖,過了許久,她才聽到自己艱澀的聲音,她說:“我是自作孽,不可活。”
“說什麼啊,談靜。”王雨玲壓根沒聽清楚,她說,“跟蚊子哼哼似的。”
“沒什麼。”談靜打起精神來,“我得過去盛經理那裡看看,明天是週一,公司肯定會有很多郵件,我先看他那裡有什麼需要我幫忙的,你幫我看着一下平平。”
“好。”
“要是平平醒了,就打我手機。”
“知道了知道了。”
談靜走到走廊的盡頭,那裡有一個公共的洗手間,很少有人用,因爲現在病房條件好,每間病房都有獨立的洗手間了,走廊裡這個洗手間,除了偶爾有醫護人員用,很少有人進來。談靜進去的時候一個人也沒有,她躲在洗手間裡,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場。
要有多少眼淚,纔可以減輕心中那壓抑的痛楚?要有多少眼淚,才能洗清對往事的追悔?她真的覺得自己是做錯了,她根本就沒有能力給孩子好的生活,卻把他帶到這個世界上來,讓他剛生下來就吃苦,一直到現在,還在病房裡昏迷不醒。疾病沒有擊垮她,最困難的時候她也咬牙忍過去了,可是現在命運快要擊垮她了。
她再也撐不住了。
聶宇晟進洗手間的時候,就隱約聽到隔壁有人哭,是個女人的聲音,哭得很壓抑也很痛苦。在醫院裡常常有人哭,尤其是半夜,當他拖着疲憊的身軀從急診手術室出來,聽到家屬的啜泣,常常讓他在恍惚裡有一種錯覺,彷彿正在哭的那個女人,是他的談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