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5章

她低頭看了看照片,那時候她的臉竟然是圓潤的、飽滿的,像是有着特殊的光彩,連眼睛裡都透着笑意,而他攬着她的腰,俊逸的眉眼都舒展開來,同她一樣笑得燦爛。

只不過短短數載,就像是上輩子的事似的,恍惚得令人覺得不曾有過,只是一場夢境一般。

盒子裡還有些零碎的東西,都是聶宇晟送給她的。並不值錢,最值錢的也就是一枚胸針,上面鑲了些碎鑽。當初他把戒指要了回去,本來她也想過把這枚胸針還給他,但最後終於沒捨得。他沒向她討還,她就悄悄地留了下來。因爲這是他買給她的第一樣東西,送給她的時候,她驚喜極了,一直以爲,自己會長長久久留一輩子,傳給子孫。

後來,後來就跟這張照片一起,被她深深地藏了起來,藏得她自己都不知道擱在了哪裡,沒想到今天卻被翻了出來。

她聽見孫志軍在冷笑,她也知道自己看得太久,或許目光中甚至還有留戀。不,她並不留戀,因爲從前的一切她盡皆失去了,那甚至已經不再屬於她,包括那段記憶。

“還惦着那姓聶的呢?”孫志軍鄙夷地看着她,“也不拿鏡子照照自己,只怕那姓聶的在大街上遇見你,也認不出你來了!”

“我沒惦着誰。”她把盒子拿起來,淡淡地說,“這些東西還值幾千塊錢,所以就留下來了。”

“那是,人家隨手送樣小玩意兒,就值幾千塊錢。你怎麼不賣掉這個給兒子治病?你不成天發愁弄錢嗎?”

她沒有理會孫志軍,知道他雖然沒有喝酒,但也蠻不講理,跟發酒瘋差不多。所以她把盒子隨手擱在桌子上,問:“你到底在找什麼?”

“我找什麼關你屁事?”

她沉默了片刻,才問:“你又欠人家錢了?”

孫志軍倒沒否認,反倒笑起來:“是又怎麼樣?”

“家裡沒錢了。”

“就欠兩萬,你給我我還人家,回頭我再還給你。”

她忍住一口氣,說:“我沒有兩萬塊錢。”

“你不是一直在攢錢嗎?怎麼兩萬塊錢都沒有?”

“你都好幾年不拿工資回來,我那點工資,還要給平平看病……”

孫志軍冷笑:“聶宇晟不是回來了嗎?你們不是又搭上了嗎?那天他不是還送你回家嗎?你沒錢,姓聶的有的是錢!”

她腦中“嗡”地一響,沒想到那天他竟然全都看見了。

“怎麼,心虛呢?叫姓聶的拿十萬來,我就跟你離婚!”

孫志軍的嘴一張一合,還在說什麼,她耳朵裡嗡嗡響着,只是覺得一切都那麼遠。孫志軍對她的態度並不奇怪,這麼多年來,只要一提到聶宇晟,他就會想盡辦法挖苦她。而她從來也不迴應什麼。沒什麼好說的,在旁人眼裡,自己一直是愚蠢的吧,尤其是在孫志軍眼裡,她又有什麼立場反駁呢?

哪怕聶宇晟早就不喜歡她了,哪怕命運和歲月把當初的愛戀變成深切的恨意,哪怕其實那天聶宇晟根本就不是送她回家。

還有什麼好解釋呢,她自欺欺人地想。原來的談靜在七年前就死掉了,活着的談靜是另一個人,連她自己都不認識的陌生人。

“不要臉!”

最後三個字聲音特別大,孫志軍的唾沫幾乎都要噴到她臉上,她反倒有點悽惶地笑了笑,像是自嘲。

房門悄悄地開了一條縫,孩子烏黑的眼睛擔憂地看着她,她連忙走過去對孫志軍說:“你餓不餓?要不我先做飯吧。”

這樣溫柔的聲氣並沒有令他平靜下來,因爲他也已經看到孩子,反倒冷笑起來:“老子不餓!”

他摔門就出去了,鐵門重重地磕在牆上,整個屋子都似乎一震。孩子也被嚇了一跳似的,怯怯地扶着房門看着她,她勉強笑了笑,說:“爸爸不在家吃飯,媽媽做魚給平平吃,好嗎?”

孩子點了點頭,悄悄地問:“媽媽,爸爸又生氣了嗎?”

“沒有。”她很努力地擠出一個微笑,“爸爸要加班,所以不在家吃飯了。來,平平看動畫片,好不好?”

家裡最值錢的電器是一臺電視機,是在舊貨市場買的二手貨,因爲孫平喜歡看動畫片。在有限的經濟條件下,她總是努力滿足孩子的需求。因爲在漫長而無望的時光裡,其實這個孩子,曾是她活下去的唯一動力。

吃過飯她收拾了好幾個小時,才把孫志軍弄得一塌糊塗的屋子給收拾得像模像樣。然後她就燒水給孩子洗澡,然後哄孩子睡覺。

因爲太累了,孩子睡着之後,她也迷糊睡了一會兒,只是一小會兒,就夢見聶宇晟。

他仍舊穿着白T恤白褲,踏着落花而來,對她微笑。

等她伸出手想要碰觸他的臉,他的整個人就突然消失在空氣中,連一絲影子都沒有留下。只餘了她一個人,孤零零地站在那裡,什麼都沒有。

她很快醒過來,並沒有哭,只是有些心酸。

她已經很久很久沒有夢見過聶宇晟。他已經吝嗇到連在她夢中都不肯出現,自從離開他之後,她一共才夢見他三次,今天是第三次。

前兩次夢見他都是七年前,那時候她會哭着醒來,淚水浸溼了枕頭。她會睜着眼睛到天亮,一遍遍地想,想着夢裡的情形,想着他的人,他說話的聲音,他走路的樣子,他看着她時的眼神……真是像真的一樣啊……所以不捨得再睡。

而如今,她看着天花板,有些麻木地想,只有在夢裡,他還是從前的樣子吧。

現在他是什麼樣子呢?

冷漠,安靜,拒人千里,甚至,帶着一種戾氣。

這戾氣只是針對她,她也知道。

她想得有點難受了,終於忍不住爬起來,把那個盒子悄悄地拿出來。

藉着窗子透進來的路燈的光,朦朧可以看見照片,他嘴角微翹,笑容像是透過如此漫長的時光,一直映到她的眼底。

她都快忘記他長什麼樣子了,她一直刻意地去忘記,忘記他這麼個人。她把心裡焊了個牢籠,把他和有關他的一切都鎖了進去,深深地暗無天日地鎖着,連她自己,都不允許自己去想。

可是今天晚上有點失控了,也許是因爲孫志軍把這張照片翻出來,也許是因爲別的原因,她讓牢籠裡的那頭猛獸跑了出來,對着自己張牙舞爪。

七年了,七年都過去了。

那麼她想念他一小會兒,也是不打緊的吧?

她看着照片中的自己,雖然看不清楚,也知道那時候的自己笑得有多甜蜜。一生中最幸福和最快樂的時光,也就是那麼短短一瞬吧。因爲太少,所以都快被她忘記了。千辛萬苦地活着,或許這一生都再不會有那樣的一瞬,讓她覺得,是值得。

有溼溼的水印烙在了照片上,她都詫異了,才知道是自己哭了。她以爲自己再不會哭的,即使那天在醫院裡遇上聶宇晟,他說了那樣難聽的話,她都沒有哭,可是原來還是會哭的啊,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在沒有人看到的時候,在獨自醒來的時候。

她先是舉手拭了拭眼淚,然後放任自己,默默地淚流滿面。

窗外的竹子映進屋子裡,竹影搖曳,彷彿一幅流動的水墨畫。外面的平臺是空中花園,每次聶宇晟回到家裡,都會先給花園裡的植物澆水,然後再洗澡。

可是今天他不想動彈,坐在客廳的沙發裡,他什麼事情都不想做。

確實是困了,下午做了一臺漫長而複雜的急診手術,他是主刀,所以就沒有再安排他的夜班。

他倒是願意值夜班的,因爲在心外科,半夜總會有突發的危重病人送來,整個夜晚總是十分忙碌。忙碌的時候他不會胡思亂想,而獨自在家待着的時候,他總覺得會失控。

比如現在,他就想到了談靜。

她會在做什麼呢?

已經下班了嗎?

蛋糕店打烊那麼晚,說不定她還在路上的公交車上。

她在蛋糕店是收銀員,一天也得站好幾個小時,下班的時候,她會不會累得就在公交車上睡着?

他非常非常鄙夷自己,當他獨自待着的時候,當他想起那個女人的時候,竟然仍舊會覺得心疼。

她原來是那樣的漂亮,那樣的溫柔,那樣的令他着迷。

她應該是一朵花,放在溫室裡,被精心地照料着,細心地呵護着。

而不是,變成今天這種樣子。

手機響起來,他十分慶幸這時候有電話打來,讓他停止這種胡思亂想。或許是醫院有急事,他拿起手機,看到來電顯示,怔了一下,還是接了。

“聶宇晟你欠我一個人情,這次你要是再不來救我,老孃這次就死定了!”

電話那頭有細細的背景音樂,襯得舒琴的聲音越發咬牙切齒,上次她打電話來叫救命,背景音樂是震耳欲聾的搖滾,這次竟然有進步了。他把電話拿得離耳朵遠一點,才說:“你不用那麼大聲,我聽得見,還有,好女孩說話的時候,不可以帶髒字。我欠你的人情早就已經還清了,而且我警告過你,你再這樣,我會掛你電話的。”

“好的好的,聶醫生求你了,醫者父母心,看在我們多年患難之交的分上,快點來救我。”

“這次是哪裡?”

“凱悅酒店。”

“好的,我大約半小時到。”

“聶醫生你真是白衣天使!”舒琴的嗓音變得十分甜美,“我把包廂的名字短信發給你!”隔着電話也能想像她眉開眼笑,可能沒想到他會輕易地答應。其實這次真是她運氣好,他不願意獨自待在家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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