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主任百忙中還叮囑這麼一句,聶宇晟也知道他的意思,風險高,當然要防患於未然。所以開完會後,他就到病房,對談靜說:“孫平排期在這週二手術,也就是明天。從今天起不要給孩子進食,護士會來交代手術前的注意事項。還有,叫你丈夫來醫院一趟,手術前談話,還有手術同意書,都需要你們兩個人同時在場。”
談靜愣了一下,囁嚅着問:“他不來行嗎?他工作挺忙的……”
“什麼工作比孩子動手術更重要?”聶宇晟不由得加重了語氣,“按程序他必須得到場。”
談靜習慣性地低着頭,聶宇晟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能看到她微微蹙着的眉尖,很多時候,她都是這樣一種愁態。他想她的丈夫肯定不怎麼體貼,最簡單的表現是,孫平已經住院好幾天了,她的丈夫從來沒來看過孩子,更別提陪牀了,連每天來送飯,都是那個王雨玲。
談靜幾天夜裡都沒有睡好,此時已經筋疲力盡,她溫順地說:“好的,我會通知他來。”
聶宇晟沒再說什麼,徑直走出了病房,他已經不太願意在談靜面前多待,更不願意和她說話。他似乎把自己逼近了一個死衚衕裡,舉頭都是高牆,怎麼樣都碰得自己生疼生疼。
週一特別忙碌,因爲週二排了孫平的手術,所以科室把他調到了白班。爲這臺手術,方主任還專門開了個會,最後決定方主任親自主刀,聶宇晟一助。畢竟是新技術革新的第一例手術,成敗都很關鍵。CM公司也非常重視此事,專門派了一個人來負責協調,很盡責地跟手術的班底討論了所有的技術問題。
到晚上快要下班的時候,方主任還惦記着這事,問聶宇晟:“術前談話談了嗎?手術同意書怎麼還沒簽?”
“我通知家屬了,但孫平父親還沒來……”
聶宇晟話音未落,突然一個護士慌慌張張闖進來,叫:“主任!您快去看看吧!三十九牀的病人家屬打起來了?”
聶宇晟嚇了一跳,方主任問:“怎麼回事?”
“不知道,兩口子吵架呢,越吵越厲害,護士長都過去勸架了,結果兩口子打起來了……”護士話還沒有說完,聶宇晟已經衝出了辦公室。他衝到樓下病房,遠遠就看到走廊裡圍着一堆人,有病人有家屬,只聽護士長尖着嗓子,正在說:“你怎麼打人呢?”
“我就打,你管得着嗎?”遠遠就聽見一把沙啞的喉嚨,透着蠻橫不講理。
“醫生來了!”
不知是誰叫了一聲,幾個病人認識聶宇晟,連忙讓開一條路,聶宇晟就看到一個男人,看上去虎背熊腰的,一張臉通紅通紅,老遠都聞得到酒氣汗臭。而談靜站在一旁,護士長像母雞護雛似地擋在談靜面前。聶宇晟目光一掃,已經看到談靜半邊臉頰腫得老高,他心中又急又怒,問:“你是誰?憑什麼打人?”
“我是她老公!你他媽的哪根蔥?我打我老婆,你管得着麼?”
聶宇晟想也沒想,已經一拳頭砸了出去,那人酒喝多了,反應遲鈍,連躲閃都沒有躲閃,就被他這一拳狠狠砸在了臉上,頓時鼻血長流。周圍的人都一片驚呼,護士長也嚇着了,趕來的另幾個醫生連忙去拉聶宇晟:“聶醫生!有話好說!”
聶宇晟被人拉住,還是一腳踹出,踹得孫志軍整個人都一個踉蹌,孫志軍哇哇大叫,撲上來就要還手:“你他媽的敢打我?老子揍死你!”
大家一擁而上,拉的拉勸的勸,聶宇晟是硬被幾位同事拖開的,三四個人都拉不住他,最後是董醫生抱着他的腰,小閔還有另幾個男同事一起拉的拉擡的擡,才把他給硬生生擡到了一邊。孫志軍被一堆人拉着,使不上勁,只能罵罵咧咧:“你他媽的竟然打人!我要投訴你!你們這是什麼醫院?竟然敢打人!老子要投訴你!”
聶宇晟暴怒,董醫生看他額頭青筋暴起,只怕他又衝上去,所以一邊死死抱着他的腰不放手,一邊大叫:“別衝動!小聶你別衝動!那是個醉鬼,你犯不着跟他拼命!保安!保安呢!保安……”
正鬧得不可開交,保安終於趕到了,方主任也到了,看着這一鍋粥似的場面,不由得怒道:“怎麼回事?”
“你們醫院敢打人!我要投訴你們!我要上衛生局告你們!”
“誰打人了?”方主任提高了嗓門,又問了一遍,“誰打人了?”
沒人敢說話,聶宇晟臉還漲得通紅,是剛剛用勁太大,使脫了力氣。老董說:“主任,這個家屬喝醉了,在病房鬧事……”
“我知道他喝醉了鬧事。”方主任目光嚴厲,“他說我們醫院打人,誰打人了?”
“我!”聶宇晟怒極了,甩開老董的手,挺直身子站起來,“我打他了!”
“聶宇晟!老子跟你沒完!”孫志軍突然掙脫了其他人的手,像頭髮怒的獅子一樣,一頭撞上來,正好撞在聶宇晟的胸口,頭頂撞着他的下巴,頓時鮮血長流。圍觀的人一片驚呼,保安一擁而上才按住了孫志軍,方主任更怒了:“都是幹什麼吃的?報警!報警!”
聶宇晟的牙齒咬着了舌頭,嘴裡流着血,痛得連話都說不出來。老董攙着他去護士站做消毒處理,拿生理鹽水漱口,仔細檢查過舌頭傷口不大,不需要縫合,這才埋怨:“小聶你跟那種人計較什麼?一看就知道是個無賴,這下好,生生捱了一下子,幸好沒把舌尖咬掉,不然你不終身殘廢了?”
科室裡都知道出了事,好幾個人過來安慰聶宇晟,沒一會兒警察也來了,他們是來錄口供的,孫志軍已經被帶走了,安保科報警說有人喝醉了鬧事,所以警察來得很快。方主任到底是護短,不等聶宇晟說什麼,就皺着眉對警察說:“你們看,我們的醫生被打成這樣,連話都說不了,等他舌頭的傷好一點兒,再叫他配合調查吧。”
孫志軍本來上次就有打架的案底,警察沒說什麼就走了,等人都走了,方主任才瞪了聶宇晟一眼,說:“怎麼能打人?”
“是他先動手打病人家屬。”聶宇晟口齒不清,“他在病房鬧事。”
“那你叫保安啊!”方主任說,“你打得贏人家嗎?你看看你現在的樣子,多管閒事,結果挨一老拳。”又瞪了聶宇晟一眼,說,“不管怎麼樣你不應該動手,今天警察一問,旁邊的人都說是你自衛,你那叫自衛嗎?明明是你先打那姓孫的一拳。”
聶宇晟不做聲,看到談靜腫起的半邊臉頰,他只覺得熱血上涌,想也沒想,就揮出了拳頭。本來他是最討厭打架鬧事的人,他覺得那是一種野蠻而愚蠢的行爲,可是談靜捱打,他怒不可遏,什麼理智都沒有了,只餘了憤恨。
“別上班了,回家休息去,看着你這副樣子,真礙我的眼。”方主任怒氣未歇,“真是越來越出息了,在病房跟病人家屬打架,聶宇晟,這種事你都做得出來!”
聶宇晟不敢分辯,只能含糊地說:“今天下午我還有個排期手術……”
方主任大怒,把桌子一拍:“手術我替你做,你給我滾!看着就生氣!滾回家去睡一覺,好好想想你最近的行爲!把你那滿腦子不知道什麼心事給我理清楚了,再來上班!我告訴你,明天手術檯上你要是再是這要死不活的樣子,我就把你交到院辦去!隨便他們怎麼處置你!”
聶宇晟垂頭喪氣地被趕出了辦公室,老董安慰他:“主任這是心疼你呢,看你都受傷了,所以讓你回去休息一天。”
他也知道,可是心裡說不出的難過,他想去病房看看談靜,卻沒有了勇氣。在人羣中那一瞥,看到她紅腫的臉頰,就已經讓他失去了理智,她怎麼嫁了這樣一個人?在重逢的最初,他巴不得她過得不幸福,可是真正看到她在生活的困苦中掙扎,他又覺得有一種矛盾的無力感。
他戴着口罩離開辦公室,一路下樓,並沒有人注意到他的異樣,滿醫院的醫生都戴着口罩。他走到停車場找到自己的車,車被曬得很熱,駕駛室裡熱烘烘的,他把車窗都打開,然後把冷氣開到最大,空調出風口的風撲在臉上,稍微讓他覺得有一絲涼意,他突然狠狠一拳砸在方向盤上,砸得喇叭“嘀”地一聲巨響,驚得停車場的保安回頭向這邊張望。他用雙手捂住臉,強迫自己冷靜下來,然後關上車窗,開車回家。
回家後發現下巴腫起來了,他開冰箱拿了個冰袋敷了半個小時,然後又去洗了個澡,把自己扔進牀裡。
他睡得很沉,這幾年在臨牀上班,白班夜班地倒來倒去,讓他養成了往牀上一倒就能睡着的好習慣,今天他睡得格外沉,也不知道爲什麼,連夢都沒有做一個。電話響了好久他才聽見,迷迷糊糊地抓起來“喂”了一聲。
談靜的聲音就像是在夢裡一樣,遙遠而不真切。她問:“聶醫生,我們能見面聊一會兒嗎?”
舌頭上的傷處還在隱隱作痛,提醒他這不是在夢裡,他坐起來,定了定神,說:“我明天上班,有什麼事明天到我辦公室說。”
“我有很急的事情……”她語氣裡帶着哀求,“不會耽擱很長時間……”
他掙扎了片刻,終於說:“我現在在家裡,不想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