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13章

她忽然哽咽,說不出任何話來。一個早就應該廢棄的號碼,一個她早就應該忘記的電話,隔了七年,就像隔着整整一個時空,穿越往事的千山萬水,遙遠得像是另一個世界的回聲。

她把所有的僞裝都遺忘殆盡,哪怕明明知道他保留這個號碼,必定不是爲了她。彼此的愛意早就被仇恨侵蝕得千瘡百孔,只是在這樣難堪這樣窘迫這樣無助的夜晚,她竟然還奢望想起逝去的好年華。

所有美好的一切,都是被她自己,一點點撕成碎片。

她輕輕吸了口氣,讓自己聽上去更柔和婉轉一些,這句話再難開口,她也決定說了。

還有什麼可留戀,還有什麼可眷戀,不過是再踏上一腳,再捅上一刀。

她問:“你能借我一點錢嗎?”

換作七年前,她寧可去死,也不會對聶宇晟說出這樣的話來。可是七年後,死已經無所謂了,只是活着的種種艱辛苦楚,早就逼得她不得不放棄自尊。自尊是什麼?能當飯吃嗎?能看病嗎?能讓平平上幼兒園嗎?

連她自己都詫異,自己可以流利地,清楚地,幾乎是無恥甚至無畏地,對着聶宇晟說出這麼一句話。

她幾乎已經想到,他會毫不猶豫掛斷她的電話。

果然,幾乎是下一秒,他已經掛掉了電話。

她再次打過去,嘟音響了很久,她的手一直抖,就像管不住自己一樣。她倒寧可他關機,可是他並沒有,大約半分鐘之後,他還是接了。

她不待他說話,就搶着說:“你寫給我的信還有照片,我想你願意拿回去。”

他在電話裡頭沉默良久,一字一句地問:“你要多少錢?”

“五萬。”她說,“我把所有東西都還給你,而且再也不對任何人提起我們的關係。”

他在電話那頭笑了:“你以爲你值五萬?談靜,你真的看得起你自己。”

“不是我值五萬,是聶宇晟的過去值五萬。”她反倒鎮定下來,再壞又能壞到哪裡去,“你一定不想再與我有任何關係,所以我把所有的一切還給你。從此之後,我們再無瓜葛。”

“你爲什麼不乾脆找我要十萬塊錢!正好給你兒子動手術!”他聲音中透着難以言喻的憎惡和戾氣,“還是你覺得聶宇晟的過去,根本就不值十萬?!”

“你願意給十萬就給十萬吧。”她索性豁出去了,“我沒錢付急救費用,你下來替我付款。”

“好,你等着。”

三十層的走廊望出去,萬家燈火,整個城市一片燈海。聶宇晟擡起頭來,突然狠狠將手機摜出去。

手機撞在牆上,“啪”一聲又掉落在地上,零件碎了一地。他心中只有一團熊熊的火焰,反覆炙烤,將他整個人都烤得血脈噴張。

他從急救中心出來,已經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他知道自己這樣子沒辦法上手術檯,所以打電話請值班的同事過來做這臺手術。他自己返回住院部去替同事值夜班。談靜的出現完全打亂了一切,尤其當他看着她倒向電梯的時候,他的第一反應竟然是驚恐。很多次他都反覆對自己說,年少時候的迷戀是幼稚天真,而且爲之付出了慘痛的代價。對於一個心腸惡毒的女人,對於一段不得善終的初戀,就此忘了吧。

他花了好幾年的時光,逼着自己去慢慢適應,適應沒有談靜的生活。他一度都以爲成功了。可是當談靜倒下去的時候,他才明白,所有的一切努力不過是徒勞的掙扎,自己的一切仍舊掌握在這個女人手中,喜怒哀樂,所有的所有,仍舊繫於她。他把她抱起來,就像從前無數次做過的那樣,只是她不再是他的談靜,她臉色蒼白得異常,眼角有隱隱的淚痕,她竟然哭過。在那一剎那,他慌亂無助就像是七年之前,他沒有辦法想像她離開自己,不管這種離開,是精神上,還是肉體上。他一度恨她入骨,甚至恨到覺得她死了纔好。但當她在他面前倒下去的時候,他卻驚慌萬分,如果她死了,如果她不存在於這個世界上,他幾乎沒有辦法想像自己應該怎麼樣獨自活着。從前的那些恨,也不過是因爲知道她仍舊在這個世間,哪怕隔着千里萬里的遙遠距離,哪怕她早已經消失在茫茫人海,可是她畢竟跟自己在同一個時空,哪怕她早就成爲一個陌生人。可是她仍舊在這個世間,他所有的恨到了最後,終於絕望般明白,原來他只是恨,她再不可能在自己身邊。

談靜,談靜。

他把她抱起來,拍着她的臉,喃喃喚着她的名字,他甚至想要俯身低頭,吻一吻她。她就像是傳說中的睡美人,如果他吻一吻,她會不會就此醒過來?他心亂得像走失的孩子,只是捧着這世上最珍視的寶,手足無措。如果她醒不過來怎麼辦?

他沒有辦法想像,失卻她之後,相思成了一種毒,慢慢地蝕入五臟六腑,七年苦苦壓抑,卻原來,已經病入膏肓。在那樣一剎那,他只希望用所有的一切,去換取她慢慢睜開雙眼。

他抱着她衝進急救中心的時候,手都還在發抖。她軟軟的髮絲拂在他臉上,他慌亂地數着脈搏,本來是做得再熟練不過的動作,可是總是一次次被自己打斷,每每數到十幾次,就永遠慌亂地數錯了,記不得自己數到了多少,只得重新開始。等急救中心的同事圍過來,他才被動地站住不動。

他知道自己無法控制情緒,所以從觀察室出來之後,連安排好的手術都找了個藉口,臨時讓給同事去做。他冷汗涔涔地坐在值班室裡,直到電話響起來。

聶宇晟你還不如死掉。

他冷漠地聽着電話裡她的聲音,她提出的要求。她根本不是要求而是勒索。

是的,聶宇晟的過去,當然值五萬,也值十萬。

他只是沒想到她竟然做得出來,她竟然開得了這個口。

不過這樣也好,他看着玻璃裡的反光,自己的嘴角竟然是帶着一抹譏諷似的笑意。這個女人本來就是這種人,七年前不是已經知道了嗎?她沒有底線就讓她沒有底線好了,反正哪怕是勒索,她也只能勒索自己這最後一次。

聶宇晟你可以徹徹底底地,死心了。

他蹲下來,在一地的碎片裡頭,找到那張SIM卡。明天,他就去換個新手機。

他把SIM卡隨手裝進名片夾裡,然後走回值班室,打開自己辦公桌的抽屜,拿出錢包,抽出幾張粉紅色的鈔票,然後搭電梯下樓。

談靜坐在走廊的長椅上,直到聶宇晟把那張收費單據遞給她,她才擡頭看了他一眼。

他的臉上仍舊沒有任何表情,如果說之前他的目光還偶爾流露出憎恨,現在,他連憎恨都懶得再給她了。這個男人跟自己的一切都已經完了,她毀得十分徹底,七年前一次,今天再一次。

連仇人都沒得做,她垂下眼簾,這樣也好。

她並沒有道謝,接過收款單,然後進屋去交給護士,就轉身走人。沒想到聶宇晟在走廊盡頭等她,他似乎算準了她不會再進電梯,而是會走安全通道。

他說:“時間,地點。”

她愣了一下,才明白他是問給錢的時間和地點。她說:“我急着用錢,明天上午十點,就在醫院對面的那個咖啡廳。”

他面無表情地看了她一眼,轉身走了。

談靜是走回去的,本來搭公交搭了幾站路,後來公交到了,她本來應該換乘,可是不知道爲什麼,沿着公交站,就朝前走了。一直走到了家,才發現自己走了好幾站路。

她背的包包帶子已經被她的手心攥得潮乎乎的,家裡沒有開燈,黑黢黢的,不過這樣也好。她坐在破舊的沙發裡,不願意站起來。還是保持着剛剛回家的那個姿勢,攥着揹包的帶子,坐在那裡一動不動。

她應該把東西收拾一下,她答應給他的那些東西。

其實也沒什麼,就是一些他寫的信,他送她的一些零碎玩意兒,還有他們倆的合影。

她知道自己不要臉到了極點,可是她實在是太累了,生活將她逼得太苦太苦,就像一條繩索勒在她的脖子上,讓她透不過氣來。當快要窒息快要沒頂的時候,她抓住任何東西,都想透一口氣。哪怕這口氣是如此地怨毒如此地不應該。

她憑什麼向聶宇晟要錢?可是他果然答應給,因爲她算準了以他的性格和自尊,他會用錢打發她,因爲這樣的話,從此他連恨都不會再恨她了。

談靜,談靜,她輕輕地,無聲地叫着自己的名字。你這麼做,是爲什麼呢?是怕自己仍舊抱着癡心妄想嗎?是怕自己會忍不住再次陷入那樣溫柔可怕的陷阱嗎?是怕自己會在真正絕望的時候,忍不住會伸出手去妄想抓住他嗎?

不用再做夢了,這樣也好。

她把自己蜷縮起來,在沙發上,蜷成小小的孩子的樣子,就像回到母親的懷抱。這七年來,她無時無刻不是處於一種精疲力竭的狀態,生活的重擔讓她不堪重負,很多次她覺得自己再也撐不下去了,可是爲了孩子,她一直咬牙堅忍着。

她對自己太苛刻了,其實她也知道,所以今天在空無一人的時候,在孩子和孫志軍都不在她身邊的時候,她終於讓自己虛弱又脆弱地蜷縮起來。這世界上並沒有童話,沒有王子會騎着白馬來救她,這世界上什麼都沒有,只有她自己,她會讓自己可憐自己一小會兒,可是也僅止於這一會兒了。明天她要去拿錢,明天她要上班,明天她要想辦法把孫志軍從派出所贖出來,明天她還要給平平治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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