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我做不了。”聶宇晟語氣艱澀,“我的老師做,就是方主任。你放心吧,他是心外的一把刀,國內最著名的心外權威,沒有比他更好的主刀人選了。”
談靜輕輕地點了點頭,說:“謝謝。”
這兩個字像刀子一樣,割在聶宇晟的胸口。他覺得很難過,只能扭過頭去,孫平從談靜的背後探出頭來,抿着嘴,又對他笑了一笑。這一笑讓聶宇晟覺得鼻子都酸了,嗓子眼兒裡像堵着什麼似的,難受極了。
“我能跟平平說兩句話嗎?”
談靜沒有做聲,擡頭看了律師一眼。律師很知趣:“我出去抽支菸。”
談靜起身走到窗邊去了,聶宇晟走到牀邊。大約是因爲營養不良,孫平的頭髮稀疏,換了的一顆牙齒久久沒有長出來,笑的時候,一口糯米細牙就缺了一個洞。只是眼睛的瞳仁烏黑,清澈得能映出人影。聶宇晟看着他,倒不知道該說什麼纔好,只是下意識抓住了病牀的護欄,緊緊攥着。孫平本來很怕他,可是這次見他卻很高興似的,把一個玩具拿起來給他看:“大黃蜂!可好玩了。這是峰峰爺爺送給我的。”他從小到大,很少擁有玩具,更別提像變形金剛這麼時髦的玩具了。那天在兒童活動室,聶東遠送給他這個玩具之後,畢竟是孩子,立刻就覺得峰峰爺爺是世上最好最大方的人,而且在兒童活動室,他聽到聶宇晟叫聶東遠爸爸,知道這是峰峰爺爺的兒子,所以連帶對聶宇晟的印象也好起來。今天看到聶宇晟,他就挺高興,興高采烈地跟聶宇晟套近乎:“叔叔,你是峰峰爺爺的兒子,那你就是峰峰的爸爸,對不對?峰峰真幸福,爸爸是醫生,而且他爺爺買了這麼多玩具,不僅給他玩,還送給小朋友……峰峰真幸福,我就沒有爺爺……”
他停了一停,困惑地,低聲低氣地問:“叔叔,你怎麼流眼淚了?”
談靜沒有回頭,天已經黑了,對面的樓裡漸次亮起了燈,遠處的馬路上,車流熙熙攘攘,川流不息,像是一條燈光的河。病房裡只開了一盞牀頭燈,映出玻璃窗上她自己的影子,眼淚早就爬了一臉。很多時候她都覺得熬不下去了,她從來不覺得自己堅強,只是被生活的苦磨得幾乎麻木。每到絕望的時候,因爲孩子的眼睛,因爲孩子的聲音,因爲孩子叫她“媽媽”,最後她一次次從絕望中掙扎出來。她已經很少哭,流淚有什麼用?能掙到錢嗎?可以給孩子治病嗎?
只是今天她很放任自己,因爲不願意回頭,看到聶宇晟。她從玻璃的倒影裡看到他,看到他抱着孩子,哭得就像個孩子一樣。在她面前的時候,他從來沒有流過眼淚。即使當年她離開他的時候,他也只是紅着眼眶,一遍遍地問,爲什麼?
爲什麼?
爲什麼命運會這樣捉弄?爲什麼從前的事就像是一場夢魘?爲什麼她愛着的人,偏偏不被允許?
就是這麼殘忍。
這麼不公平。
聶宇晟把臉埋在孩子的衣服裡,病號服散發着他最熟悉的消毒藥水的味道,眼淚浸潤了衣服,刺得他眼角發痛,淚水無聲無息地滲進布料裡。孫平一聲也不吭,瞪大了眼睛看着他,用小手緊緊抱着聶宇晟的胳膊。他知道自己嚇着孩子了,可是隻是忍不住。孫平不知所措了一會兒,終於學着大人的樣子,輕輕拍了拍聶宇晟的背,小聲說:“叔叔,你別哭……”
聶宇晟的全身都在發抖,他用盡了力氣,才讓自己擡起頭來,隔着模糊的淚光,看着孩子擔憂的眼神,他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他把孩子摟在懷裡,可是又擔心摟得太緊,讓他喘不過來氣,因爲他心臟不好。過了一會兒,聶宇晟鬆開手,低頭看看孩子的臉,就像不知道該怎麼辦纔好。他一低頭,眼淚就又流出來了。孫平怯生生的,伸手摸了摸他溼漉漉的臉。聶宇晟用盡力氣,才能勉強牽動嘴角,擠出一個微笑,問:“平平明天做手術,怕不怕?”
“不怕!做完手術我就有顆好心了,媽媽就可以帶我去公園玩滑滑梯了!”
“叔叔也帶你去玩,好不好?”
孫平想了想,問:“叔叔也帶峰峰去嗎?”
“叔叔不帶峰峰去,峰峰出院了,他回家了,有人會帶他去的。叔叔就帶你去。”
孫平卻出乎意料搖了搖頭:“叔叔還是帶峰峰去吧……峰峰一定想跟你一起玩。我爸爸從來不帶我出去玩……我就最想他帶我去公園。”
聶宇晟眼睛一熱,他再次抱緊了孩子,把臉埋在他的頭頂,孩子茸茸的短髮刺在眼角,讓他覺得又痛又癢,眼淚不斷地流出來,他像是回到小時候,知道媽媽走了,永遠也不會回來了。可是小時候可以號啕大哭,現在,他卻只能靜靜地流着眼淚。
不知過了多久,談靜回過頭來,走到病牀邊,把孩子從他懷裡抱起來:“平平乖,我們該睡覺了。”
聶宇晟抓着她的胳膊,談靜掙了一下沒掙開,他突然伸手,連同孩子一起,都攬住了。
“對不起……”
談靜別過臉去,過了好一會兒,纔回過頭來,說:“你沒有什麼地方對不起我,不用道歉。”
“你不願意告訴我原因,我自己只能胡思亂想……”
“當着孩子的面不要說這些了。”談靜抱着孩子,“鬆開!”
他終於是放了手,只是眼眶還紅紅的,就像平常孫平受了委屈的時候,那樣無辜地看着她。談靜心裡很難受,所以藉着抱孩子,轉過身去,不願意再看他。
聶宇晟穩定了一下情緒,纔對她說:“我明天上白班,明天我會進手術室,陪着平平。順利的話四個小時就出來了,你在外面……如果有任何事情,可以給我打電話。”
“明天我丈夫會來,我通知他了。”談靜說,“聶醫生,等手術結束後,我會感謝你爲平平做的一切,但我不會把監護權給你的。”
聶宇晟又沉默了,過了片刻,他才聽到自己又苦又澀的聲音:“我知道。”
手術室的護士長覺得,今天心外科的這臺手術,氣氛真正詭異。方主任那脾氣,全院上上下下都知道,技術好,要求嚴,每逢他親自主刀的時候,手術室上下就如臨大敵,唯恐哪個細節出點紕漏,被主任逮着錯處罵一頓,即使院長也迴護不了。所以今天她親自盯着那幫護士們做術前準備,等病人進了手術室,無影燈一打開,麻醉師開始準備麻醉,她就覺得氣氛更詭異了。
方主任的手術差不多都是固定的班子搭配,麻醉師是老搭檔了,聶宇晟是跟病人一塊兒進來的,通常方主任的手術他都是一助,但今天他站在一邊,看麻醉師工作。護士長首先覺得不對的,就是從聶宇晟開始,聶醫生今天很焦慮,因爲他進來之後,一直沒有坐下過。這倒也罷了,方主任一直站着,除了麻醉師,誰敢坐着啊?但方主任今天也沒帶別的學生當助手,他用了自己科室兩個技術最熟練的醫生,護士長覺得,相對法洛四聯症而言,這陣仗,有點太興師動衆了。
雖然興師動衆,不過方主任發揮得很好,從第一刀分離組織開始,到修補心室,到最後的血管縫合,準確精湛,一系列動作熟練完美得簡直可以錄下來當公開課教材,這是在手術檯上站了幾十年練出來的,沒有任何投機取巧可言。護士長原以爲方主任是示範,因爲他最偏愛的小聶醫生在一邊觀摩,可惜今天聶醫生狀態不好,打開病人胸腔後,他就再不忍心看病人一眼似的,跑到麻醉師那邊去數呼吸機的頻率去了。
小護士跟護士長竊竊私語:“聶醫生這是怎麼啦?沒吃早飯血壓低?”
“多嘴!”護士長呵斥,心裡卻在犯嘀咕,要是擱在平時,方主任帶學生,看到學生這麼不務正業,早就該回頭大罵了,可是今天方主任專心做手術,連頭都沒擡,似乎手術室裡壓根就沒有聶宇晟這個人。主任不罵人,這手術就詭異了,一般只有手術非常不順利,病人情況十分危急的時候,方主任沒空說話,纔不會罵人。不然的話,罵助手,罵護士,罵器材,罵彎針不順手,總得逮着什麼罵兩句,纔是正常的手術。
手術中途病人的血壓驟降,麻醉師遇上這種意外很冷靜,剛剛把血壓報給主任聽,聶宇晟已經回到了手術臺邊。方主任瞥了他一眼,也沒睬他,直接跟麻醉師商量了兩句,看着搖搖欲墜的聶宇晟,方主任終於忍不住了:“一邊兒去!晃來晃去,晃得我心煩!再不然,你給我滾出去!”
主任終於罵人了,而且是罵他平常最偏心的聶宇晟,這說明手術沒什麼大問題。一助跟二助都鬆了口氣似的,整個手術室都如釋重負。聶醫生捱了罵,垂頭喪氣到一邊兒去了,倒也沒敢真的滾出去。過了一會兒,連病人的血壓都往回升了,接下來的手術很順利,方主任今天事必躬親,甚至連最後的縫合都是他自己親自縫的,沒讓助手染指。縫完了他挺滿意似的,端詳了半晌,現在的縫合線都是不用拆的,所以他那個結打得格外漂亮,他自己也挺得意似的,擡頭叫聶宇晟:“行了!我洗手去了。”
方主任洗完了手,又把老花眼鏡摘了,洗了個臉,這纔出手術室。手術室外頭,病人家屬仍舊在焦慮地等待着,一聽到手術室的門響,病人家屬看到是方主任出來,連忙站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