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3年,冬,蘇北某村。
蘇北這一片區域,彷彿是被溫暖遺棄了一樣,冬天異常的寒冷。往北有暖氣,往南就更不用說,江南水鄉,不光身體是暖的,心也是。
唯獨這一片土地的特殊地理位置,所以古代便被冠上了窮山惡水的名聲。
這天,天氣沉悶的讓人喘不過氣,積攢了許久的冬雪,終於在開閘的瞬間,傾盆而下。短短半個小時,田野裡,屋檐上,都蓋上了厚厚的一層。
整個田野間白茫茫的一片,就像一張特大號的白紙。
零零散散的搖曳着幾棵枯樹,像是在書寫着這個經過半個世紀戰亂之後的國家,它的百廢待興,物資饋乏和窮困潦倒。
不遠處,頂着刺骨的寒風,一個黑色的身影出現在大雪中,風颳的他幾乎睜不開眼,只能用腳試探着,踉踉蹌蹌的摸索着原本就泥濘的路。
穿着一件破爛不堪,到處都是裸露着棉絮的黑色大襖,雙手無奈的插在衣袖裡。頭上戴着一頂和降伏了座山雕的楊子榮同款的帽子,這怕是他身上最奢侈的裝備。
腰間繫着一根小孩手臂粗細的腰帶。它的作用,經歷過的應該都知道,抗餓。
上面還彆着一個古董級的嗩吶,那是他餓死的父親留給他的唯一的遺物。
他不能收藏起來,因爲他還要靠這個嗩吶去吃吃了上頓沒有下頓的飯。
沒錯,他是在要飯的路上。他叫王春生。
這一年,也不過是大包乾剛剛撒網式的推行,誰也不能預料,這究竟能不能解決溫飽問題,所以哪家也沒有富裕的糧食可以向外施捨。
這裡是平原地區,根本沒有那些爽口的野味可以打來過冬。一個四十來歲的壯年漢子,只能挨家挨戶的討些生計,即使是被人冷水潑在臉上。
今天來到的這是百十來戶的李家溝,鄉下一般住的都很鬆散,不像城市裡寸土寸金。
遠遠看去,在一個偏僻的角落,有戶人家門口坐着個人。
王春生心想,這大雪天,還能碰到不關門的人家,這下可好了。
徑直朝那家奔去,王春生一看,三十來歲的模樣,蜷縮着坐在門口,雙眼無光的盯着前方,表情非常的沮喪。根本不理會雪花瘋狂的肆虐。
“你好夥計,能冷個天,你這坐門口乾啥來。”王春生上前打着招呼。
這人叫李凡。
過了好一陣,李凡才目光呆滯的看着王春生,雙手狠狠的在臉上搓了搓。
“沒事,老婆剛生小孩。”顯然李凡心煩的並不想多說什麼。
“好事啊,夥計,要不我給你吹段高興高興咋樣。”王春生面帶笑容的說道。
碰上這喜事,只要嗩吶一響,東家多少的得給點,圖個吉利。
“有手藝?來段百鳥朝鳳行不行 ?”
“好勒,就這個最拿手。”
說完,王春生便抽出腰間嗩吶,拍了拍上面令人討厭的雪花,清了清嗓子。
百鳥朝鳳是經典傳統曲目,意境很高。吹到低緩處如行雲流水,高亢時如大河奔流,時而激越嘹亮,時而雄渾低沉,時而如泣如訴,時而如沐輕風,百鳥啾啾,唯鳳獨尊。讓人置身於百鳥鳴叫之中,聽者如癡如醉、如夢如幻。
這是官方給出的高度評價,然而在這些還在飢餓中不能自拔的人耳中,不過是吃飯的一個工具而已,哪有什麼意境。
曲子吹了一半,李凡卻失聲痛哭了起來,他顯然不是被感動的。因爲,他用拳頭錘打着自己的頭,嘴裡還唸叨着,“我怎麼就沒生出來個帶鳥的呢。”說完,繼續失聲哭着。
王春生的嗩吶聲也戛然而止,再吹已經不應景了,因爲他也吹不出帶鳥的小孩。
王春生大概明白東家的意思了,這不是他一個人遇到的問題。這是計劃生育給的晴天霹靂。
我得說兩句了,“夥計,既然孩子來了,那就是緣分,國家都說了,女孩一樣能養老。”王春生一個光棍漢子,是連老婆都沒資本娶的,勸人這活,他只能依葫蘆畫瓢。
勸了大概半個小時,李凡明白,光哭,不能生男孩。
通過聊天,讓王春生深刻體會到,什麼叫不擇手段,什麼纔是難以置信。
不擇手段的是,爲了傳宗接代,李凡一家不顧一切。
難以置信的是,都已經改革開放多年了,在這窮鄉僻壤,生孩子竟然不去衛生室,而是找了當地的接生婆。
“要不然,把小孩子抱過來我給看下,我這多少也懂點面相,說不定小孩命好,以後大福大貴,到時候你也跟着享福不是?”
王春生嘴上順着說道。然而他根本不會看命,他就是想說兩句好話,哄哄東家,好給點吃的。
日子總是要過的,沒點油腔滑調是不行的。
“好好好。”
李凡說完,徑直回屋。
不一會兒,他便把孩子抱了出來。王春生趕忙上前,看着包裹裡稚嫩的小女孩,拿出吃飯的本事,一頓猛誇,讓李凡高興的合不攏嘴。
“來來,哥,你抱會,我去給你拿點吃的去。”李凡還沒等王春生反應過來,便一把推給了他。
王春生也是沒兒沒女的命,看見小孩,出於本能的也是想抱抱。他沒說什麼,便直接接下了。
然而,過了許久,李凡才拎着兩大袋小麥出來。王春生一看,心想,東家果然是實誠人。便有想去接一下的想法。
李凡見狀,趕忙一個箭步上去。
王春生本以爲,李凡是想把孩子接出去,然而,卻聽見大門哐噹一聲,被李凡從裡面關上了。
李凡沒有說話,開始抽泣,王春生更是傻眼了。
“東家,你這是幹啥,啥意思嘛?”
“大哥,你聽我說,大哥,我知道你,你是沒多遠劉樓的。大哥,沒別的意思。這孩子……這孩子給你養了。”李凡此時已經有些泣不成聲了。
“大哥,你好好養,你有手藝,能掙錢。這孩子給你養,一定不會捱餓,將來也能給你養個老。”
李凡忍住撕心裂肺的痛,斷斷續續的說着。
“東家,咱可不能這樣,咱這樣咱可葬良心了(沒良心)。這可是你的親骨肉,你咋能狠的心。”
王春生頓時急的是滿腦門的汗。
“大哥,我也是沒法,我上邊已經有仨閨女啦,我就想要個兒子,老天爺太不公平了,這小孩你要不帶走,明天計生辦的肯定會來人,扒屋,俺倆都得被抓走,俺村裡逮走好幾個了。孩還小,可經不起這樣的折騰。”
李凡說的是實情,哭的是實心。可是這一切誰都沒有辦法。
不一會兒,屋裡也傳來了大人和小孩的哭聲。屋裡哭的更是讓人揪心的疼。
“兄弟呀,我就是想過來要口吃的,你不給就拉倒,你咋能整個這事給我,你看我一個光棍漢子,我像能養小孩的人嗎?”
“大哥,你有手藝,以後一定不會捱餓。求你啦。”
李凡說完,擦了擦眼淚,繼續說。
“這是兩袋糧食,夠你們爺倆過個冬了。你行行好,我把她託付給你了。”
漫過用秸稈和泥而築成的土牆,王春生的身旁多了兩袋糧食。
王春生氣的大罵,“他媽的,老子也是南北闖過的人,頭回見你這樣當爹的,你真是個畜牲。”
門內已經不再說話,只能聽見哭聲,很徹底,真真體現出了一個父親和屋裡一個母親對自己孩子的愛。
王春生瘋狂的敲門,孩子已經被這無情的響聲驚醒,用哭泣來表達着不滿,好像在說,爲什麼是我。
迴應他的似乎只有對面非常投入的哭聲。
說一個人喪盡天良,良心讓狗吃了,顯然他們沒有,他們還在爲她的離開而哭泣。
王春生見裡面沒有迴應,孩子已經哭的讓人揪心的疼了。所以他妥協了。
“好好好,我認了,從現在起,這個孩子我帶走,以後跟你沒有任何關係,以後你要敢找她,我攮死你,你信不。”
“去你媽的,狗日的畜生。”
王春生狠狠的在大門上踹了一腳,拎起口袋,摟緊小孩,憤憤的離開了。
就這一門之隔,隔斷了父女倆的所有。即使以後能相認,也只能認回一個名聲和形同陌路的親情。
李凡把頭埋在雪堆裡,撕心裂肺的哭着。屋內妻子也在瘋狂的抽着自己的嘴巴,全然不在乎鮮血已經落在了被褥上。
寒風似乎還沒有完成它的使命,依舊在狂舞着,肆虐着雪花也像是找不到回家的路一樣,到處飛舞着。
王春生快步往家趕着,拎着兩袋糧食,懷裡緊緊的抱着小孩。
這一段路不算長,但卻又很長,長到他可以聽到孩子叫他爸爸,長到他能高興的看着女兒出嫁。
這世上的意外,總是令人想象不到的。僅僅是要個飯的工夫而已,他的人生軌跡便不再是單純的一條線。
一路上,他想了很多,他的表情從最開始的迷惑不解,到嫉惡如仇,再到現在,竟然呈現的是淺淺的微笑。
他的生活因爲這個孩子,開始步入正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