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一個行政村,包括四五個自然村,大概人口在一千到兩千戶。這裡的村民大多是從山西洪洞縣那裡逃難過來的,繁衍生息了幾代人,無論是清末還是民國,哪怕是日本侵華戰爭,還是淮海戰役,這裡的居民都保持着一顆樸素善良的心。
而就在昨晚,這裡竟然發生了一起命案,這讓所有人都始料未及。
一場突如其來的大火,還有一具燒的面目全非的屍體,這在附近村民的眼中,這絕對是有蓄意謀殺的嫌疑的。
第二天早上,派出所民警纔到達死亡現場,周圍也都拉上了警界線,也安排了相關人員進行了取證,只是昨晚經過混亂的場面之後,可利用的價值並不高。
一番高大上的操作,很多村民沒見過這種陣勢,歪着頭,踮着腳的看。
後來屍體被拉走,派出所張貼告示,希望有人前來認屍,確定死者,然後走訪他的社會關係,才能進一步的得到線索。
越是這樣沒有結果,這裡的村民每個人心裡都七上八下的,晚上也沒有人敢出來。
甚至後來還有人以訛傳訛,編排了一起完美的,或復仇或情殺的情感懸疑大戲。
然而,日復一日的過着,包括村知書在內,沒有人知道死者是誰,哪的人,到底是意外死亡,還是蓄意謀殺?
就算是石沉大海,那最起碼還能聽個響聲,這件命案就這樣悄無聲息的偃旗息鼓了。沒有任何公告出現,也沒有相關報道,更沒有人前來安撫這些內心脆弱的村民,就好像事情從來沒有發生過一樣。
漸漸的,這裡的生活慢慢變得平靜下來。
王春生經常幾天的深思熟慮,決定還是去一趟李凡家,他們本無仇怨,又何必弄的個老死不相往來。他心裡想,只要孩子能認,兩邊當個親戚走也未嘗不是一件壞事。日後落了難也能有人幫襯。
他帶着點水果,來到當年遇到李凡的地方,但眼前的景象已經是面目全非了,挨家挨戶都蓋起了二層小樓,王春生也不能確定李凡是哪家的。
經過多處打聽才找到,王春生明眼一看,就知道李凡這些年日子過的不錯。
這種洋樓結構很新穎,他還從來都沒見過,就光二層的全玻璃陽臺,就已經讓周圍的房子黯然失色了。
更不用提屋裡的豪華裝修了。
王春生生怕進錯了門,小心翼翼地往裡探着頭。
正看見李凡正坐在廚房門口,在那小心翼翼的扒癩蛤蟆(蟾蜍)的五臟六腑。
心裡一驚,不知道這是什麼情況。
心想,“現在有錢人都吃這玩意嗎?”
也沒聽說過有人會吃這東西?雖然他並沒見過有人會因爲它而中毒,但從小長輩們就教育他,它有毒,而且長相奇醜。怎麼會有人吃呢。
李凡擡頭看見了王春生,先是一愣,或許是想不到有天王春生會親自登門拜訪吧。
緊接着,放下手裡的癩蛤蟆,拿圍裙狠狠的擦了擦手,佝僂着身子,笑容滿面的過來迎接。
“大哥你咋過來了,也沒提前說一聲,來來,屋裡坐。”
“你這是?”
王春生指了指還在魚網裡沒有來的及開膛的癩蛤蟆,說。
“嗨,這不是孩他娘病了,去大醫院看,也沒看出好歹,聽別人說癩蛤蟆的毒能治這病,是個偏方,這不買來幾個按人家的方法,吃幾回試試。”
“你這……這玩意不有毒嗎?兄弟你這偏方能好使嗎,我聽都沒聽過,吃這能看病。拉倒吧,你可別扯了,還是上大醫院看看吧。現在都什麼社會了,你得相信科學。”王春生不敢相信地說。
“這是我跑了三四十公里遠去求人家給的偏方,人家說的可有效了。叫以毒攻毒。咱也不是特別懂,說的是叫什麼皮疣的毒,就是背上的那些疙瘩,這個東西管用。能治病。”
王春生根本就不相信吃這東西能治病。但他又不是特別瞭解情況,也沒再細問。
王春生看見兩個女孩在那晾衣服,問道,“怎麼今天就這倆閨女,你不是要兒子了嗎?”
不一會兩個女孩都跑進了屋裡。
“大哥,今天過來是有啥事嗎?真沒想到您能親自過來。”
李凡沒有接話,從抽屜裡拿出包拓牌煙遞給王春生,說。
“你現在日子過得很好嘛,看這裝修,一路過來,數你家最亮眼。”
“見笑了哥,後邊幾年,老大做生意掙了點錢。”李凡回道,順便給王春生接了杯礦泉水。
王春生走南闖北的,竟然是第一次見到飲水機,心裡感慨,真是孤陋寡聞了。
他剛要說話,李凡媳婦被閨女摻着從裡屋出來,王春生一看,果然是重病之人,面黃肌瘦,肚子比常人能大一圈,脖子上還有暗瘡。她這個歲數,顯然不可能是懷孕。
王春生連忙招呼着,讓她歇着。
她也是想來看看,當年自己的孩子是給了什麼樣的人,對於她來說,這是多麼可悲的一件事。
今天算是如了她的心願了。
“我來就說件事,對於認小孩這件事,一開始我是堅決反對的,當初你們給我時,就不該再有這種想法。
但是現在呢你們既然找來了,我也不是那種脾氣古怪的人,我也想通了,畢竟我現在歲數也不小了,我弄的那個嗩吶班也不是很掙錢。而且能活哪天誰也說不好。早認了早好,我也就沒什麼心思了。”
“別這麼說哥,當初迫不得已,也連累了你,一個大男人,帶大一個孩子不容易,我心裡一直有愧。我就想着如果能認了,你們爺倆都過來,剩下的我來照顧。”
李凡情緒有些激動的說。
而李凡媳婦則是忍不住的直掉眼淚。
“弟妹,大哭傷身,多注意身體。”
王春生安慰道。
李凡連忙擺手,讓她回裡屋去。
“可有一點,認孩子我不反對,但能不能認,她認不認我可做不了主。這個我帶來,你們自己想辦法。”
“還有就是,你們現在也算過有錢了,我一把年紀了,是啥也幹不成了,現在嗩吶班也不吃香了,你們有人有關係,把孩子的戶口遷你們家來,這是最重要的。我,你們就不用管了,老天爺也算照顧我,沒娶上媳婦不假,兒女雙全還是比的過別人的。”
李凡聽到這,已經激動的泣不成聲了,他沒有想到,事情變化竟如此之快,連忙點頭,應着。
“等回頭哪天,我把她帶來。你們好好跟她說說,我也沒多大本事,也沒教育好,才十六歲,自己就不願意上學了。但是這孩子挺孝順的,沒有什麼壞心眼。”
“您別這麼說,哥,您是我們一家的恩人。”
一個五十多歲的人,在一個僅見過幾次面的人跟前,嚎啕大哭,是個什麼場景?李凡解釋着這一切。
王春生也是堅難的做出這麼個決定,心裡也不是滋味。
也沒坐多久,王春生便囑咐他們儘快辦這件事,說完便離開了。
當李凡一家還在爲王春生的無私奉獻,喜極而泣,感恩戴德時,沒人看見,這個老人離開時的老淚縱橫。
他心裡的苦與不捨,又有誰能理解?
……………
王春生沒有和王一文多說什麼,這畢竟不是什麼值得炫耀的事。
幾天後,爺倆來到這個擁有着傷心往事的家庭。
一進院,李凡和幾個閨女都站院裡等着他們。
但這卻給王一文帶來了不詳的預感,她掃視了一遍,眼睛盯住了雙眼含着淚花,卻保持着微笑的李凡。
她記得,那寫滿了煙漬的牙齒,那個什麼都不說,卻只有微笑的老頭,在學校時碰到過,但她不明白,王春生爲什麼要帶她來到這裡。
幾個人都盯着自己看,王一文顯得有點不自在,理論上講,從她記事以來,根本沒有來過這裡。
倒是李凡的幾個閨女先開了口,喊着“妹妹。”
王一文沒有應答,扭頭盯住王春生,問,“爸,這是,什麼情況?”
“怪我之前沒給你說,我怕你心裡有想法,這裡呢,是你出生的地方。這個是你親爸,親姊妹,屋裡還有親媽。”
王春生挨個指着介紹這些陌生人給王一文認識。
王一文來之前就感覺王春生神神秘秘的,心裡多少有點不詳的預感,沒想到這預感直接就是她不能接受的實現,猶如一個晴天霹靂,砸在自己頭上。
“爸,你這是怎麼一回事?你不是說我媽死了嗎?你不是說我只有你和我哥兩個親人嗎?”
王一文被眼前的事情給弄懵了,質問着王春生。
爲了給王一文營造一個價值觀正常的氛圍,王春生撒了慌。他不想讓王一文經受異樣的目光,哪怕給的是一個殘缺的家庭。
王春生連忙解釋了一番。但他還是撒了慌,一個權衡過利弊的慌。
“是這樣的,生你那年,這家裡快揭不開鍋了,那些年連大人都能餓死,更別說剛出生小孩了,營養跟不上,是要出大問題的,正巧的是我們是老相識,你爸爲了能養活你,把你暫時交給我撫養。”
“爸,您編這瞎話您自己信嗎?您看看這裡的條件像是揭不開鍋嗎?您忘了小的時候咱們要過多少次飯了嗎?”
王一文指着他們身後的豪華洋樓理直氣壯的說。
李凡沒敢說話,所有的責任都在自己身上,而王春生卻還在幫他,他示意閨女們把爺倆請進屋裡去,卻沒想到王一文反應這麼大。
大女兒剛扯着王一文的胳膊,被她一把給推開了,嘴裡嚷着,“幹什麼你們。別動手動腳的。”
她變的異常的牴觸。她不能接受眼前的一切。
“爸,你是要把我給別人嗎?爲什麼,難道就因爲我不求上進,不好好上學,你就不打算要我了嗎?”
王一文一臉難以置信的表情質問王春生。
王春生沒想到王一文反應會那麼大,他的記憶裡王一文一直都是乖巧聽話的。
“你這說的是啥話。沒有不要你,這都是親人,就是他們都想認你。”
“他們?認我?我跟他們有關係嗎?”
王一文指着站着的三位,一字一頓的說。
這三人頓時羞愧難當。
“你這孩子,聽我的,快,叫人。”
王春生見她如此不配合,厲聲道。
“憑什麼?我不叫。”
王一文執拗了起來。
沒有人會在這樣一個毫無徵兆的變故下,會表現的那麼從容不迫。
王一文乾脆利落的回絕,完全不給別人可乘之機。
這時候,李凡走了過來,這是他夢寐以求的場景,十幾年來的朝思暮想和羞愧難當,都在此刻化成無數淚水。
“孩子,這些年讓你受委屈了。爸…我對不起你。”
李凡面對這個狠心拋下的女兒,他心裡的自責,連稱呼都不敢以爸自稱。
“我們見過,在學校。挺有本事啊,連我爸都被你們說動了。既然那麼有本事,當初就不該把孩子給別人。既然給了,你應該知道是什麼結果。”
王一文再不相信,可這家庭關係,以及自己的身份,肯定是事實無疑了。她略帶了點嘲笑的口吻對李凡說。
李凡點着頭,這一聲聲的質問,無不像一把把刺刀,刺的他痛心疾首。
“既然知道結果,那你還有臉認?你憑什麼這麼做?”
王一文說的很決絕,但並沒有因爲所謂的親情而流淚,她表情很淡然,因爲她的心裡並不認識這些人。
“你,你想幹啥?反了天了你。那是你親爸。”
王春生看不過去,一把拉到身邊,開始教育。
“爸,您是認真的嗎?我知道他是誰,上學時同學們嚼舌根,我也曾懷疑過,但那又怎樣?我愛的是您,今天您把我帶這來,您問過我嗎?”
這時,王一文才流下傷心的淚,這淚是質問王春生的。
“傻孩子,我沒有別的意思。只是想以後我沒了,你和你哥能多條路。”
“爸,是不是出什麼事了?你告訴我,我們一起解決,沒必要非得這樣吧。”
“這個我和你爸商量後決定的,認了咱們以後可以當成親戚。兩邊都照顧的到,不正好嗎?”
“爸,還記得我剛懂事時,您帶着我去要飯的時候嗎?那個時候我們三天才要一個饅頭,您一口沒吃都給了我。那麼那個時候他在哪?他想過認我嗎?我感冒發燒,差點得了腦炎,是您和我哥成宿成宿的陪着我,那麼請問他在哪?他哪怕是一聲問候,他有嗎?十六年的時間,他從未出現過,他是有顆想孩子的心嗎?十六年了,他從沒問過我們是怎麼生活過來的,現在居然要讓我認他們,爸,您怎麼想的?”
這些話說的王春生也沒了言語,語言的魅力就在於,三兩句話就把你帶到曾經的場景,那些年確實太難熬了。
“我不知道您到底是爲什麼,非要讓我走,是我哪裡做的不夠好,您嫌棄我,還是您覺得我不配做您女兒了。您到底是怎麼了?”王一文的情緒有點歇斯底里。
王春生沒有說話,但心裡卻在翻江倒海,他是個粗人,確實沒有細心到去考慮一個女孩的心思。
“好啊,想認我是嗎?認吧,但我有個條件,得拿錢,一年一萬,給了錢我就認,少一個子,你們什麼事都休想。”
王一文咬牙切齒,惡狠狠的說,除了針對李凡一家,語氣中還有對王春生的絕望。
這時,從屋裡,一個面黃肌瘦的女人,步履蹣跚,顫顫巍巍的走了出來。
王一文看見了她,有些驚訝。她應該知道是誰,但卻不想承認。
這是母女間第一次的眼神交流,並沒有像傳說中的那樣,產生不能自拔的愛。
她們沒有產生交集。
因爲一個是充滿絕望的眼神。
而另一個也是充滿絕望的眼神。
短暫的交流後,王一文頭也不回的憤然離去,留下了身後幾個不知所措的人。
王春生趕忙上去安慰了李凡幾句,“兄弟,這事怪我,我沒提前和她溝通好,沒想到她會有這反應。”
“不不不,哥,一切都是我的錯,先別難爲孩子了。”李凡忙說道。
“的確,這些年過的挺苦,別的孩子有吃的玩的,咱的孩子沒有,從小她就自卑,是我沒帶好這個家。”
王春生感慨地說,王一文說那些過往的時候,他很動容,強忍着沒有表現出來。
“大哥,你這是折煞我了,是我做的不對,這些年沒想到你們那麼難,我早該去找你們的,回頭好好跟孩子說說,她所提的任何要求我一定辦到。”
“沒事,沒事,要錢這事,你別當真,我也沒想到,她會說這,放心吧,我回頭說說她。她不是那樣的人,我瞭解她,不可能會要你們錢的,那麼多年苦日子都過來了,要錢就不像話了。”
“沒關係哥,這都是我欠下的債,只要能相認,什麼都行。”李凡忙解釋道,雖然對要錢感到意外,但起碼看到了希望。
“等我回去跟她好好說說,既然關係挑開了,儘量把這事辦成。”
王春生說完便去追王一文了。
“哎,哥,我聽你的。”
李凡望着遠去的兩個人,想着家人一起準備的計劃和團圓後的種種,如今卻什麼都泡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