監獄長很快叫來了昝無咎。
一年不見,昝無咎像變了個人,不僅剪了辮子,還穿着一身白色的西裝禮服,鼻樑上架着副金邊眼鏡,細細的眼鏡鏈垂在臉頰兩邊。
看到劉寬,他脫帽一揮,放在胸前,微微點頭打着招呼:“劉書記,別來無恙?”
劉寬正在監獄長辦公室外候着此人,笑道:“昝神算換這一身,我都認不出來了。”
昝無咎戴上帽子,也笑道:“基督堂把我的生意都快搶走了,我還叫什麼‘神算’啊?”
劉寬勸道:“國人好奇,圖個新潮。哪家婚喪嫁娶,總不能弄個洋神甫去給誰家吹嗩吶吧?”
昝無咎連連點頭:“這倒是!聽聞劉書記留過洋,昝某有一事不明。”
“請說!”
“最近江都府裡有了好些個東洋人開的商社,昝某瞧着那些個東洋人還要上那基督堂。怎麼東洋人也信那西洋人的神?”
劉寬笑笑:“早先東洋人大多信佛教,也是明治後纔跟着西洋學的。”
昝無咎拄了拄柺棍道:“聽聞劉書記在勸業街上開了綢緞鋪子和米鋪。”
“我留學之時學的經濟科目,手癢,投了些錢。”
“哦!”昝無咎頷首,又小聲問道:“監獄長找我何事?”
劉寬眼神閃了閃,看了看周圍,湊近道:“營造圖!”
昝無咎愣了愣,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沒再說話,走向監獄長的辦公室。
昝無咎和監獄長說了些什麼,劉寬不知道,只是從第二日起,監獄裡興起了補充規矩。劉寬一邊聽監獄長口述,一邊記錄在紙上,皺眉問道:“監獄長,這樣好嗎?會不會……”
監獄長放下茶杯,嘆口氣道:“我能怎麼辦?監獄裡總死人,死犯人倒好說,死看守就不好交代了。你就照着我說的口頭傳達下去,大家心裡明白就行。記住不許外傳!”
“是!”
自打這些奇怪的規矩傳達下去後,監獄裡還真平靜了不少。
又一日,劉寬趁着休假到了勸業街上的鋪子裡查賬。一個夥計不知道從哪裡聽來了奇聞,和另一個夥計在外間聊得熱絡,繪聲繪色,就像是親眼所見一樣。
老賬房想出去呵斥兩夥計,卻被東家一個手勢阻止了。
聽完了夥計的說唱,劉寬笑道:“他從哪裡聽來的?不去茶樓裡說書,還真可惜了!”
老賬房見東家沒有生氣,自己也一樂:“老闆說對了,他還真是從茶樓裡聽來的。最近這條街上的人都在談論此事,也不知真假,當成坊間傳奇來打發時間。”
“茶樓?哪家茶樓?”
“就是街中心那家‘福運’,生意好的不得了!裡面有說書的、有唱曲的,還有跳西洋舞的,客人上門能喝茶,還能喝咖啡,自稱是新式茶樓。”
“哦?那我什麼時候也去瞧瞧!”
劉寬坐着自家拉車路過一個衚衕時,突然叫停了車,讓車伕自己回家,他要去訪個朋友。
車伕走後,劉寬便拐進了衚衕裡,走到一處大門前,敲響了門。
開門的是一個老婦人:“先生找誰?”
“我家鋪子米發潮,要找先生看風水。”
老婦人便將他引到堂屋落座,自己去喚人了。
不一會兒,昝無咎一個人走進堂屋。
“我就猜着是劉書記!怎麼,米鋪出了什麼事嗎?”
劉寬便道:“鋪子倉庫不知是不是朝向有問題,還是地下有問題,米總返潮。”
昝無咎遲疑道:“地下?”
“不知昝神算是否聽聞一個傳言,江都府曾經挖出過鐵棺?”
昝無咎摸了摸八字鬍,笑道:“江都府歷史幾千年,挖出什麼都不稀奇!不知劉書記從哪裡聽說的?”
“我聽鋪子裡的夥計說,最早從勸業街上的茶樓裡傳出來。”
“福運茶樓?”
“對!聽說是個南方來的老闆開的。恰巧有兩次,我深夜裡看到過一羣東洋人從那家出來。”
昝無咎看着劉寬,只見他眼神清亮,便問:“你爲什要對我說這些?”
劉寬笑了笑:“不管那東西是好是壞,只要是從江都府這地界裡挖出來的,就是咱老祖宗的!”
不久後,勸業街在一晚燃起了大火,燒燬了一條街。劉寬因鋪子盡數被燒,損失巨大,不得不變賣掉祖宅來還債,經過牙子的介紹,帶着家人住進了一個衚衕裡,正巧就是昝無咎所住的那條衚衕。
勸業街的那場火來得太突然,幾乎燒光了所有商家的心血,曾經代表江都府最時尚的文化中心就這樣退出了歷史舞臺。
由於火起於深夜,人員傷亡倒不嚴重,只除了福運茶樓,裡面燒死了不少人。茶樓老闆一直沒有出面,只交代了管事的人對外說死的都是跳舞唱曲的,找了幾個板車,拉着一卷卷草蓆,也不知埋去了哪裡。
迫於生活壓力,劉寬便向監獄長提出了換職的請求。監獄長對下面的事心知肚明,知道書記員就是個清水職位,看在劉寬在監獄裡做了很久,對這裡最熟悉,也就答應了他的要求。
從此,劉寬從劉書記員變成了劉看守,最後一路做到了主任看守,掌管着所有監區的犯人安排和監房鑰匙,乃至後來還把自己兒子弄進裡面做了個看守。
劉山海醒來,耳邊是此起彼伏的鼾聲和夢話聲,還有陣陣磨牙聲。他想起了昨晚的夢,回憶起兒時聽的故事,瞬間明白這間監房爲何古怪了。
白牆上起了細細的黴絲,散發出一股味道,有些像黑霧的氣味,不過要淡很多。
一大早,獄警打開了房門,喊着每個人的編號,抱怨着:“今天是啷個了?一個個都喊不起來!快點起牀!馬上要出早操了!遵守紀律哈!”
劉山海抹了把臉,收拾起自己的洗漱用品,走到門邊,敲了敲門。
獄警還沒反應過來,便聽到隔壁監房有人從牀上掉下地的聲音。
“鬼!”
獄警隔着一段距離,打探着最後一間監房,瞧見抱着盆的身影,才走過去打開房門:“站在門口!聽口哨排隊!”
劉山海看了眼獄警,沒有說話,站在門邊等待。
洗臉的時候,身邊有人碰了碰他。
“兄弟,你居然還活着?”
劉海山的動作停了停,問道:“有什麼奇怪?”
“我在這裡蹲了五年,就只見過裡面關過三個人。頭兩個在當天夜裡就被嚇死了,只有你還活着。不過,你也是早晚的事!”
劉山海不搭話,把過去爺爺說的那些規矩在心裡默了默。
每到夜裡總有雷同的怪事發生,漸漸地他也習慣了,除了頭痛發作越來越頻繁,倒也適應了這裡的生活。
其他人看他沒事,且從來都沉着一張臉,沒有什麼言語,獨來獨往地不和人相交,也不敢去惹他,給他取了個外號“煞神”。
原本規律的生活在一天改變了。
監房裡又進了一個人,這人年紀不小,一臉匪氣,一進監房就坐到了對面的牀上。
劉山海不想招事,便朝那人點點頭,就當做打招呼了。
那人打量着劉山海:“進來多久了?”
“五年。”
“啥罪?”
“打人。”
那人嗤笑一聲:“打死沒?”
“沒。”
那人又問:“那人該打嗎?”
劉山海不知該怎麼回答了,一進這裡每天都接受思想教育,這老頭是想讓他背處分嗎?一想到這裡,他不吭聲了。
“你能進這間屋,說明你也算是個人物,能活五年,那是你祖上積了德。”
劉山海看向那人,問道:“你是什麼人?你知道些什麼?”
“早年間,我也算得上個人物,後藏的土匪瞧見我都發愁!現在嘛,就是一個糟老頭子。”
“你犯了什麼事?”
“打了幾個流氓,出手沒控制住,弄斷了幾條舌頭。”
劉山海不敢再和他交談,便打住了話頭。
幾天裡,他和那人說話不多,心裡也提防着那人。奇怪的是,自從那人住進來,他頭疼的次數不那麼多了,夜裡也能睡得好些。本來他還想提醒那人,夜裡會有怪事,但見那人好像什麼也沒發生的模樣,便打消了念頭。
過了幾天,熄燈時刻,那人對他說道:“夜裡有鬼,莫管閒事!”
他心裡一驚,這老頭是在暗示什麼嗎?遂不敢有動靜,裝作入睡。
黑霧開始在監房中瀰漫,一股熟悉的氣味傳來,他轉身面對監房,虛眼看向對面,只見那人站在監房中心,身邊是各種姿態的白影。
那個黑影緊貼在他背後,手裡拖着一張人皮。
那人走到門前,從嘴裡掏出什麼東西,幾下打開了監門,隨着白影黑影走出了監房。
劉山海猛然從牀上坐起身,悄悄走到門邊,聽到隔壁監房的呼嚕聲,回頭看了看自己監房裡,赫然發現自己睡的那張牀上竟然有個人影。
是誰在那裡?老頭已經走出監房,現在自己牀上的人是誰?
他捏緊拳頭,慢慢走向牀邊,仔細一看,只覺得背心一涼,心臟都停止了一拍。
牀上那人不正是自己嗎?他伸手摸向牀上的人,手卻從那身體中穿了過去。
“夜裡有鬼,莫管閒事”!
那老頭到底去了哪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