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習慣檢查她的藥櫃子。”他說,“只是反射動作。你知道?一般只有治她花粉熱的。可我昨晚打開這個抽屜,裡頭竟然擺得像個藥鋪子。全是處方藥,”
“什麼東西?”
“我也沒每個標籤都看,不想在敏感的地方留下指印。照我看,大部分是鎮靜劑。凡立恩,力比安,伊拉維,還有像斯康那這類的安眠藥。外加兩瓶興奮劑,叫什麼力塔林。但大多是鎮靜劑。”他搖搖頭,“有些東西我從沒聽過。得問醫生才知道。”
“你以前不知道她吃藥?”
“從沒想到。來,瞧瞧這個。”他小心翼翼地打開一隻梳妝檯抽屜,以免留下指印。“瞧。”他指着說。抽屜的一邊,在一疊摺好的毛衣旁,豎着兩打左右藥罐子。
“只有藥癮很重的人才會這樣。”他說,“怕得不敢出門的人。可我被矇在鼓裡。真比我惱火,馬修。你看過那紙條吧?”
紙條擱在梳妝檯,壓在一瓶古龍水下。我用手背輕輕推開瓶子,拿着紙條走到窗口。她是用棕色墨水寫在灰色紙上。我想在合適的光線下讀它。
上面寫着:
金,你很幸運。你找到某人代勞,而我得自行解決。
如果我膽大我會跳窗。我可以墜到一半改變主意然後笑完另一半距離。但我膽子不夠而刮鬍刀片又不能用。
希望這回我服得夠多。
一切都是徒然、美好時光已經耗盡。錢斯,抱歉。你帶我見識美好時光,但一切皆成過去。棒球打至八局人羣都已散盡,所有歡呼已成幻影。比分多少又有誰在意?
瘋狂世界無路可逃。她緊緊抓住銅環,結果手指變綠。
無人願意爲我一擲千金。無人願意與我共結連理。無人願意救我一命。
我已倦於微笑。我已疲於奔命;美好時光已成過去。
我站在窗旁,眺望對面隔着哈得遜河的澤西市關際線。桑妮生在也死在一棟叫做林肯景觀公園的摩天公寓大樓,三十二樓。雖然除了大廳的棕櫚盆景以外,我看不到任何公園跡象。
“林肯中心就在下面。”錢斯說。
我點點頭。
“應該讓瑪麗·盧住在這兒的。她喜歡音樂會,走路就可以過去。問題是,她以前住在西區,所以我想把她搬到東區。這是我這行該做的事,你知道。可以扭轉她們的生活形態,立即見效。”
我對拉皮條的哲學沒有多大興趣。我說:“她以前也這麼幹過?”
“自殺嗎?”
“試圖自殺。她寫着:‘希望這回我服得夠多。’是不是有一次她服得下夠多?”
“我認識她以後都沒有啊。幾年了吧。”
“她說刮鬍刀不能用是什麼意思?”
“不知道。”
我走過去,檢查橫過她頭部的那隻手臂,果然腕部有道明顯的疤痕。另一隻手腕也是一樣。我站起來,再看一次紙條。
“下一步是什麼,老兄?”
我掏出記事本。把她寫的逐字抄下然後用一張面巾紙擦掉我留在紙條上的指印,把它放回原位,再用古龍水壓住。
我說:“再說一次你昨晚做了什麼。”
“就是我已經跟你說過的啊。我打電話給她,感覺有點古怪。我也不知道爲什麼,然後就來了。”
“幾點?”
“兩點過後。我沒注意到底幾分。”
“你是直接上樓?”
“對。”
“門房看到你?”
“我們算是點過頭。他認識我,以爲我住這兒。”
“他會記得你嗎?”
“老兄,我不知道他會記得什麼、忘記什麼。”
“他只是週末來,還是也上禮拜五的班?”
“不知道。這有必要弄清楚嗎?”
“如果他每晚都來,他也許記得見過你,但不記得時間。如果他只上禮拜六的班——”
“我懂了。”
小廚房裡,一瓶喬治伏特加立在水槽臺上,還剩一寸深的酒。旁邊是盒一夸脫裝的柳橙汁,空的。水槽裡那隻杯子裝着看來像是這兩種液體的混合物,但所剩不多,她的嘔吐物聞來也有那麼一絲柳橙味。要拼湊這些線索其實不需要什麼偵探頭腦。藥片配上強勁的螺絲刀雞尾酒灌下去,藥性的確會因爲酒精而大大增強。
希望這回我服得夠多。
我必須勉強壓抑想把剩下的伏特加統統倒掉的衝動。
“你在這兒待了多久。錢斯?”
“不知道。沒注意時間。”
“出門時和門房講過話嗎?”
他搖搖頭:“我走地下室,由車庫出去。”
“所以他應該沒看到你。”
“沒人看到我。”
“那你在這兒的時候——”
“我說過了。我查過抽屜和櫃子。我沒碰多少東西,而且什麼也沒移動。”
“你看了紙條?”
“嗯。不過只是順手拿來看看而己。”
“打過任何電話嗎?”
“打到我的服務處說一聲,也打給你。可是你不在。”
對,我不在。我當時正忙着在大樓北邊的一條小巷子打斷一個男孩的腿。
我說:“沒打長途電話?”
“就這兩個電話,老兄。那可真稱不上‘長途’。你能從這兒把一塊石頭扔進你的旅館。”
昨晚打電話找不到她,我其實可以開完會後馬上過來,當時她也許還有口氣。我想像她躺在牀上,等着藥片和伏特加起作用,讓電話鈴不斷響着。門鈴她會不會也同樣不管?
也許。或者她當時可能已經人事不知。但我怎麼沒想到出了差錯?實在應該鼓起勇氣,破門而入,或許可以及時挽回一命……
是啊,一定的。如果我不是生得太晚,也許還可以從該死的毒蛇口裡搶回埃及豔后一命。
我說:“你有這地方的鑰匙?”
“我有她們每個人的鑰匙。”
“這麼說你可以自由進出。”
他搖搖頭:“她裡頭用鏈子拴上,所以我才知道不妙。我開了鎖,門推開兩三寸後被鏈子卡住,我馬上知道出了問題。我撞斷鏈子闖進來,心裡明白事態嚴重。”
“你完全可以一走了之。掛上,回家。”
“我想過。”他注視看我,表情不像先前冷硬,“知道嗎?看那鎖鏈拴上,我第一個念頭就是:她自殺了。那是我的直覺反應。撞斷鎖鏈是因爲我想到或許還來得及救她。可是太遲了。”
我走向門口,檢查鏈子。鏈子本身沒斷,只是鏈釦被整個扯下。剛纔進門時,我完全沒有注意。
“這是你進來時撞開的?”
“就像我剛纔說的那樣。”
“你進來時,鏈子有可能沒掛。你可能是進來後才把它上緊,然後撞斷的。”
“我爲什麼這麼幹?”
“這樣可以弄得就像你進來之前門是反鎖着的。”
“門確實反鎖着。我不用耍這樣的花招,我並不知道你會從哪來。老兄。”
“我只不過想確定你到的時候,她的確是反鎖在裡面。”
“我不是說過了嗎?”
“你檢查過公寓了?這沒有別的人嗎?”
“除非有人躲在烤麪包機裡頭。”
很明顯是自殺。惟一的問題是他知情不報。他明知她已死亡,卻等了十二個鐘頭才向人透露。
我想了一會,我們在第六十街北端,隸屬第二十分局,不在德金的勢力範圍內。警察會以自殺結案,除非藥物檢查的結果推翻這個結論,如果這樣的話,錢斯早先來過這兒這件事就會真相大白。
我說:“有幾個辦法處理這件事。我們可以說你一整夜沒找到她,很是擔心。你今天下午找到我,我們一起來這兒,你有一把鑰匙。開門後。我們發現了她。”
“好的。”
“不過得解決鎖鏈的問題,如果你沒來過,它怎麼會斷?如果是別人乾的。那又是誰,在這兒幹嘛?”
“要不就說是我們來時,合力撞斷的。”
我搖搖頭:“行不通。萬一他們證據確鑿,說你昨晚來過,那我就會被查出撒了謊。我頂多只能爲你保密,有些事情隱而不說,但絕不能被人抓住我歪曲事實。不成,我非得說鎖鏈是我們到這兒時就已經斷了。”
“乾脆說已經壞了好幾個禮拜。”
“但是斷痕還很新鮮,螺絲扯出木頭的地方顯而易見。你也不願意因爲這樣的小謊被抓起來吧,它會讓你的說辭與事實互相矛盾,我跟你說該怎麼辦吧。”
“比如說?”
“講實話、你來過這兒,把門撞開。她已經斷氣,你立刻走掉。你開車亂逛,不知如何是好,你想在採取任何行動之前,先聯絡到我,但一直找不到我。最後你終於聯絡上我,我們一起過來,然後報案。”
“這是最好的辦法?”
“我這麼認爲。”
“全因爲那鎖鏈的關係?”
“那是最明顯的漏洞。但就算沒那問題、到頭來還是講實話最上算。聽着,錢斯,你沒殺她。她是自殺的。”
“然後呢?”
“如果你沒殺她,最好的辦法就是實話實說。如果你有罪,最好的辦法就是什麼也別說,一個字兒也別說。給律師打電話,保持沉默。只要你是無辜的,講實話就可以了。這樣最簡單,最乾脆,而且以後也不用再想以前說過什麼。因爲我得跟你講明一件事:惡棍屋時無刻不撒謊,警察再明白不過,也再討厭不過。所以只要他們抓到一個謊,他們會緊追不捨,直到揪出漏洞。你原本扯謊是爲了省事,也許還真行得通。這案子很明顯是自殺。你最終也許沒事。但如果你的謊話被拆穿,惹的麻煩恐怕要比你省的多十倍,”
他想了一下,然後嘆口氣。
“他們會問我,爲什麼沒有立刻報案。”
“爲什麼?”
“因爲我不知如何是好,老弟。我不知道該發瘋,還是該上吊。”
“就這麼說。”
“好啊。”
“你離開以後,幹嘛去了?”
“昨晚嗎?跟你說的一樣。我開車亂逛一陣。繞了公園好幾圈,開過喬治·華盛頓火橋,上了帕勒沙德林陰大道。和別人週日兜風的路線差不多,只是早了一點。”他邊問憶邊搖頭,“開回來後,又轉到瑪麗·盧的公寓去。我開鎖進去,不用掙斷什麼鎖鏈。她在睡覺,我上牀時把她吵醒,和她躺了一會,然後就打道回府。”
“回你那房子?”
“回我那房子。我可不打算跟她們講我房子的事。”
“沒必要講。你在瑪麗·盧那兒睡了一下,”
“有人在旁邊的時候。我從來不睡。睡不着。不過不用跟他們提這個。”
“嗯。”
“你在你家做了些什麼?”
“睡了一會兒,兩三小時。我不需要很多睡眠,一點就夠了。”
“噢。”
“你知道,我剛從那裡過來。”他走到牆邊,拿下一隻掛在釘子上的睜眼面具。他開始跟我解說,做它的那個部落,那兒的地理位置,還有面具的用途。我沒怎麼留心聽。
“現在這上頭有了我的指紋。”他說,“不過,也無所謂。你可以告訴他們,等他們的時候,我從牆上拿下面具,跟你說起它的歷史。還是講實話的好。我可不想因撒了個其實無傷大雅的小謊被抓起來。”他笑笑說,“電話你來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