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席亦高徐徐走出來,他是已逾中年的人,可是仍然保持頎長瀟灑的身材,面孔也長得很清秀。

石芳華想道:“他的樣子一點也不討人嫌啊!”

席亦高那對神光內蘊的眼光,凝視着她,接着往下說道:“我本以爲我這顆心,已變成鐵石,誰知今晚卻被你超凡絕俗的表演,感動得像是少年一般。’’石芳華大爲驚喜,道:

“真的麼?”

席亦高道:“自然是真的,唉!你使我勾起了遺忘已久的無數往事,使我悵惘不已,說起來真有點不好意思。”

石芳華輕移蓮步,直到幾乎碰到對方的身體才停住。

她衷心歡欣地抓住他的手掌,柔聲說道:“啊,請別覺得不好意思,這是每個人的真情流露呀!”

席亦高聳聳肩,道:“但像我這把年紀……”

石芳華道。

“年紀有什麼關係?我記得在一出叫做‘釵頭鳳’的戲中,陸游已經是個老翁了,但當他重到沈園之間,記起了他的被迫休掉的妻子,還吟出‘此身行作稽山上,猶吊遺蹤一悵然’的名詩……”

她說得自己也感動起來,美眸中隱隱泛現淚光。

席亦高連連嘆氣,這是因爲他也很感動,而他卻不能掉眼淚,所以只好用嘆氣來抒發這種感觸。

石芳華深深吸了一口氣,曼聲輕唱道:“紅酥手,黃藤酒,滿城春色宮牆柳。東風惡,歡情薄,一懷愁緒,幾年離索,錯錯錯。”

她略略停頓了一下,又繼續低唱道:“春如舊,人空瘦,淚超紅漫鮫絹透。桃花落,閒池閣,山盟雖在,錦書難託,莫莫莫。”

唱曲在她說來,原是出色當行之事,這首小令,從她檀口中吐出,字字如珠落玉盤,既清晰,而又充滿了感情。

席亦高長長的嘆一口氣,道:“唉!你真使我變成少年般多愁善感了……”

要知石芳華唱的正是胎炙人口的“釵頭鳳”詞,這是一個發生在南宋大詩人陸游(放翁)身上的悽豔故事。

原來陸游最初娶唐氏,美慧而能詩詞。伉儷之間,情好甚篤。可是陸放翁的母親卻不喜歡這個媳婦,因此陸放翁只好把她休了。

唐女雖然離開陸家,但陸游並沒有與她斷絕,而是另營居室,時時相聚。誰知後來還是被陸母曉得了,雖然她找到兒子藏嬌之地時,陸游已早一步帶了唐女逃開。但這麼一來,他們只好真的分手了。

唐女後來嫁給同郡趙士程,當春風薰人時節,有一天,唐女和趙士程到禹跡寺南邊的沈氏園遊賞,恰好碰到陸游。

唐女除了饋送酒菜給陸游之外,別的話已經不能多說了。

不僅是往事如煙,去如逝水。

而且男婚女嫁,各有依歸,此生此世沒有破鏡重圓的希望了。

陸游悵惘久之,便在牆上題下上述那一闕“釵頭鳳”。

唐女也和了一首(從略不錄)不久就鬱郁病歿了。

這兩首悽豔徘惻的小令,一時傳送人口,流傳千古。

陸游自此一別唐女,宦跡四川,飽經憂患。

四十年後,重遊沈園,這時他已是六十多歲的老翁了,可是還忘不了四十年前的往事舊夢,傷感之餘,便以絕世才華,作了兩首六絕。

第一首是:“城上斜陽畫角里,沈園非復;日池臺。傷心橋下春波綠,曾是驚鴻照影來。”

第二首是:“夢斷香銷四十年,沈園柳老不飛錦。此身行作稽山土,猶吊遺蹤一悵然。”

這時候的席亦高與石芳華兩人,心中都充滿了淒涼悵惆。不過嚴格說起來,他們的愁緒並不一樣。

石芳華以傾國的姿色,穎慧的天姿,以及絕世的韻喉,成爲馳譽大江南北的崑腔第一紅伶。

她的身世遭遇,與表面上的姿采繽紛,恰是極強烈的對比。因此之故,她的感觸既多且深,不是別人所能想像,更難了解。

席亦高比較簡單些,他只不過在這個青春煥發天真孩子面前,感到歲月催人,而不管是多麼強有力的英雄豪傑,名家高手,對於這一點,都是無能爲力。因此,他不禁涌起了“老去”的悲哀。

在少女當中,很少人能發生石芳華這種悽怨無限悵觸萬緒的情懷。但在男人來說,大多數到了或過了中年,會像席亦高一般,生出感慨。這一點,卻是他們之間,最大的不同之處。

外面人聲漸漸沉寂,可知人羣已經散盡。

石芳華傾聽一下,忽然感咀地道:“啊!沒有人了,這叫做‘曲終人散’啊!”

席亦高道:“你不要着眼在目前,假如你想到明兒晚上,如果你仍然獻唱的話,依然是熱鬧爆滿的場面,你心裡就不會難受了。”

石芳華顰眉含愁地道:“如果我會想到明天,那麼我也會想到數年之後的光景了,到了我人老珠黃,聲音已啞,感情已枯,那便是真正的曲終人散……”

席亦高吃一驚,道:“你怎的想得這麼多?”

石芳華道:“我不知道,心中自然而然會想到這等可憐可怕之事。”

席亦高道:“外面車子已準備好了,你可想換個地方玩玩?”

石芳華點點頭道:“好,我們走吧!”

出得門外,戲院外的燈光已滅,是以甚是黑暗。

席亦高炯炯的目光四下一轉,皺眉道:“燈都滅了,還有許多人在等你出來,看你一眼。”

石芳華一逕鑽入那輛華麗的馬車中,這才從窗簾後向外張望。她很希望看見一個人,哪怕是他的影子。

但她也曉得看不見,而且他也沒有理由逗留在此,雖然如此,她仍然瞧個不停,直到馬車馳行,才收回目光。

席亦高坐在她對面,他也瞅住外面。但他並不是找尋某一個人,而是警覺地查看四下情形。

這是他久經訓練的習慣,隨時隨地都注意着周圍的情況。

馬車駛出一段路之後,席亦高敲敲車廂的廂壁,車伕聽到命令,立刻勒馬停車。這停車的動作亦不簡單,由於這是一條寬闊大道,兩邊的店鋪人家皆已關門,燈光罕見,相當黑暗。

因此,車伕曉得他們不是要下車,當車子停定時,已經是在路邊的大樹黑影之中。

石芳華頓時發覺席亦高的御者也是受過嚴格訓練的人,反應迅速,並且具有判斷力,不可等閒視之。

眨眼問一條人影奔到車邊,輕叩車身。

席亦高道:“情況如何?”

車外之人道:“啓稟司主,一些本幫年輕子弟,正如往常一般,並無可疑。但有兩人,都是在開車後方始離開,倒是值得一提。一是玉香主……”

席亦高哦了一聲,道:“是玉羅剎?她自己一個人麼?”

那人道:“是的,另一個人是周香主周鼎。”

席亦高罵一聲:“可惡!”

又問道:“他往何處去了?”

那人道:“周香主到醉月樓去了。”

席亦高道:“你幹得不錯,回去吧!”

那人躬身行了一禮,迅即退下。

馬車仍然不曾行駛,過了片刻,又是一條人影閃電般奔到,到了車邊,輕叩車身,同時行禮。

席亦高道:“你到醉月樓去,叫幾人小心記住周鼎的舉動言語,以及離去後的去向,明早回報本座。”

那人躬身應了一聲,迅即去了。

席亦高敲敲車廂,馬車開始行駛。

他向石芳華笑一下,道:“你一定認得玉羅剎吧?”

石芳華道:“認得,她長得好漂亮,又有本領………”

席亦高道:“是的,她的武功極佳,誰也不知她的深淺。”

石芳華道:“她剛纔也在戲院外面?爲什麼?”

席亦高道:“瞧瞧你呀!”

石芳華失笑道:“她又不是男人,瞧我幹什麼?”

席亦高道:“她不是瞧你,而是瞧瞧誰帶走你。”

石芳華吃一驚,道:“對你有妨礙沒有?”

席亦高道:“沒關係,正因是我,她才放心,你得知道,我是她的尊長輩,是以她馬上安心地離開了。”

石芳華皺眉道:“我不懂……”

席亦高道:“唉!對女孩子的心理,你反而比不上我這個男人懂得多,要知她對你非常嫉妒,也可以說是害怕你的姿色美貌。”

相信她心中有某些男人的影子,所以她深恐你會把她心中的人勾走………”

石芳華恍然大悟,道:“原來如此。”

席亦高道:“玉羅剎一瞧是我伴着你,她就放了一百個心,因爲我是她的長輩,她與我之間,決計沒有任何雜念可言。同時她相信我有足夠的力量,使別的人不敢輕易接近你,除非這個人的地位比得上我。”

石芳華道:“啊!真有道理。”

她並不說出讚美他頭腦敏銳的話,這樣可以使對方以爲自己很單純,不會對自己生出大大的戒心。

但她心中卻十分惕凜,因爲這個五旗幫的情報首長,的確有一套,反應之快速,判斷之準確,實足以使人驚心動魄。

換了旁人,斷斷無法在一言半語的報告中,演繹出這許多內容來。

她念頭一轉,曉得任何的女性在此情況之下,都會問起“玉羅剎之事,這是女性的合理行動。

當下問道:“玉羅剎究竟是什麼人?她年輕得很呀!”

席亦高道:“是的,她最多不過是二十歲吧!她是本幫一位極重要人物的骨肉,所以她的地位較爲特殊。”

石芳華道:“啊!她真幸運,一出世就高人一等,不似我這個薄命人……”

席亦高本來已閉口不說,可是她這句話,卻使他不能緘默了。

他柔聲道:“你只要碰上真心相愛之人,爲你以後的日子創造幸福,便不算得是薄命,何況你目下名滿大江南北,萬人爭睹芳容,天下有幾個女人辦得到?”

石芳華道:“但我寧可像玉羅剎一般,有地位,有本領,又美貌,所有的男人都要臣伏在她腳下膜拜。”

席亦高笑起來,道:“你錯了,其實所有的男人,都願臣伏在你裙下稱臣,但對她卻未必,因爲她大自負自傲,等閒無人敢惹她……”

他停歇了一下,又道:“認真說起來,玉羅剎的身世,也可算是不幸的,至少她也享受不到她父親的疼愛之情。”

石芳華大感奇怪,道:“爲什麼?”

席亦高道:“因爲她的母親終身沒嫁。”

石芳華道:“她不是有一個有地位的父親麼?”

席亦高道:“不錯,但她的父親不但早有髮妻,而且還是無人不怕的河東獅。因此,玉羅剎的母親,始終不得入宮。由於沒有名份,而玉羅剎的父親又不能去看她,以後鬱郁而歿。”

石芳華嘆口氣,道:“真可憐,她的母親,一定也是個出名的美人吧?”

席亦高沉默了一下,才道:“是的,長得很美麗。”

石芳華不禁暗暗猜測他沉默之故,而且他最後這句話,聲音中似乎沒有什麼氣力,又似是不願提及。

她運用女性的狡猾,輕笑一聲,道:“她一定長得不美,所以你不大願意承認,對不對?”

席亦高道:“不,她的確很美,尤其是死的時候,還是少艾年華。不過玉羅剎的樣貌,卻不大像她母親。”

石芳華道:“那麼玉羅剎是誰撫養大的?”

席亦高道:“她有房屋,有錢財,一切應有盡有,連指點她武功的人都齊全,根本不須別人撫養,定能長大。”

石芳華道:“那一定是她父親安排的了?”

席亦高道:“當然啦!可惜她始終見不到她父親。在她生命之中,這一個遺憾,永遠沒有法子填補了。”

石芳華道:“雖然如此,但像你這些長輩,都對她好的話,她也可以得到溫暖啊!”

席亦高道:“老實說,她那個兇悍的嫡母未死之前,誰也不敢多去看玉羅剎。不但是犯不着,同時也有莫大的危險。”

石芳華咋舌道:“這個女人這麼厲害?”

席亦高道:“厲害的女人,比男人更可怕!”

他停一下,又道:“你別把這些話告訴旁人,因爲現在深知底細之人已不多,而且知道的人,也多半以爲玉羅剎是側室所出,真實情況,鮮有人知。”

石芳華道:“這種話你不叮囑我,我也不會對人說,啊!我真替她難過,她的身世,幾乎比我還可憐呢!”

席亦高道:“正是如此,所以你退一步想的話,就不會那佯痛苦了。”

這時馬車在一座府第前停下,但見府前有旗杆石臺,還有一雙巨大的石獅,氣象威武,一望而知必是豪門。

兩名家人已經打開大門,當席亦高與石芳華走過之時,他們都深深躬身俯首,十分恭敬。

入門之後,經過一座大廳堂,從右方轉去,沿着長廊,走入一個花木扶疏的幽雅院落中。

這個院落內外都有人把守,燈火明亮。院子好大,顯得非常有氣派,兩邊的廂房,各有五間之多,廂廊上都有輝煌的燈光。

這等勢派,一望而知這些廂房,必是供部屬辦公之用,也就是說,席亦高在府中也有部屬工作。

這席亦高在“五旗幫”中,綜管全幫的總務財政,所以他另有官衙,人員極多,組織非常龐大。

但事實上他又主管“情報”工作,對外對內,一手操縱,是以在他家中,另設辦公處所,辦理秘密的業務。

這刻尚有兩個廂房,燈光通明。

房中人影掩映,正在工作。

他們這等業務,原是不分晝夜,有事就得一直做下去,原是不足爲奇。

石芳華故意大驚小怪,問道:“這麼晚啦,那些人還不睡覺麼?”

席亦高一笑,道:“這些事你不會懂的,還是少去想的好,免得徒然白費腦筋。”

他們二齊踏入正面的廳堂中,那是一座較小的廳堂,佈置得十分華麗舒適,四壁還懸掛得有不少名家書畫。

這個地方顯然是他接見重要的人,以及與高級的手下會議地方。左邊是一間明暗兩進的臥室。

右邊的門戶,有厚厚的門簾遮住,可知必是重要的地方。

石芳華受過訓練,這時一望而知這是他私人的辦公室。

裡面一定存放着最重要的檔案文件。

她的目標,一定在這個隱藏在門簾後面的房間中,只要她進得去,她的任務就可以達成了。

但石芳華曉得,要進入這道門內,還須走上一段曲折艱險的路程。其間包括毫不保留地,把肉體獻出來。

對於這個男人,她沒有一點憎厭,甚至覺得他的中年人穩重灑脫的風度,還相當的吸引她呢!

當然這等情形,離“愛情”尚有一段距離,可是在石芳華來說,起碼她不須強自隱藏着噁心之感,強顏歡笑地去應付。換言之,她與對方接近,以至進一步獻出肉體;並不使她覺得討厭畏懼。

他們在舒適的椅子上坐下,馬上有僕人送來茶水和果點等物,這些僕人,都是年輕英俊,也很矯健。

石芳華觀察之下,心知這些僕人,俱是席亦高一手訓練出來的心腹,一旦派出去可能就是重要的人物了。

因此,她不但不敢小看他們,還考慮到萬一事機泄露,這些僕人,任何一個都能把她制住或殺死。

席亦高與她談到許多有趣的問題,同時又親自取了兩隻琥珀盒,倒了塞外來的葡萄美酒奉客。

那葡萄美酒的顏色比琥珀還要冽豔奪目,香氣四溢,據說喝下此酒,對她的嗓子,反而大有益處。

他直到如今,還沒有對她作過絲毫侵犯的動作,這等修養工夫,實在少有,令人不得不佩服。

石芳華呷一口香醇的美酒,舒服地伸伸雙腿,道:“你不讓我到臥室看看麼?”

席亦高凝視她一陣,才道:“你今晚對我實在太好了,我永遠不會忘記,哦!對了,我的臥室中,有些來自各地的小玩意兒,都很精巧美觀石芳華欣然道:“好極了,讓我瞧瞧是什麼玩意兒。”

她起身,席亦高也站起來,引她進入左邊的臥室。

這個臥室甚是寬敞高軒,可以想見日問之時,必定光線極佳,空氣充足。內間用一道軟簾隔住門戶,隱隱有燈光透出。

石芳華先瀏覽這明間的佈置,她一望而知這個臥室,乃是標準的獨身漢的寢居之所。

但這並不是說房內不潔淨或佈置凌亂,事實上房內纖塵不染,乾淨非常,只不過格調和味道,充分顯露出是男人的居室而已。

壁上除了一幅元人山水畫之外,另外就是三把珠光主氣的連鞘刀劍,作爲裝飾,角落處還有一隻老虎標本。

這隻花紋斑爛的老虎,站在那兒,神態如生,乍看還以爲是活的,把石芳華駭了一跳,連忙用手掩住胸口。

席亦高笑道:“別怕,這是一位好友送給我的。若是活着,我也不敢讓它站在這兒。”

石芳華道:“這就是你說的小玩意兒麼?”

席亦高道:“對男人來說,這是很有意思的東西,但像你這等溫柔漂亮和嬌弱的姑娘,那就不好玩了………”

他作了一個“請”的手勢,接着撩起簾子。

石芳華嫋嫋走進去,立刻就驚歎他說道:“啊呀,真漂亮……”

席亦高道:“什麼漂亮?”

石芳華感到這話有異,愕然回頭,道:“這個房間呀,都鋪了地氈,不是很漂亮麼?”

席亦高道:“啊!是的,這些地氈都很不錯。”

石芳華完全置身在房間當中,燈光均勻地灑在四周棗色的地氈和淺絳色的牆壁,襯托出非常美麗的情調。

她的眼光掃掠過那些雕工精美,和安排得十分舒適的傢俱,但覺席亦高此人很會享受,樣樣都講究得很。

最後,她纔看嵌在牆上的畫,那是一排十二幅裝着框的彩色畫。她一看之下,頓時玉面通紅。

原來這十二幅彩畫,皆是男女嬉春的秘戲圖,洋洋大觀,畫中人物,栩栩如生,設色也極是鮮豔。

石芳華感到心跳得很厲害,也由於羞赦心理,趕快把頭扭開,不敢細加欣賞,雖然她內心卻是“想看”的。

席亦高笑道:“石姑娘,假如你不仔細欣賞這十二秘圖的話,你就算是錯過了天下問第一等的眼福啦!”

石芳華輕輕道:“這等圖畫,多羞人呀!”

席亦高道:“假如是普通的春宮秘戲圖,縱是畫得佳妙,我也不會掛在牆上的,只不知你信不信我的話?”

石芳華緩緩道:“是呀!你是極會享受,口味又是很高的人,假如不是稀世之寶,你是無論如何不會掛在牆上的。”

席亦高欣然一笑,道:“石姑娘,我總算沒有看走眼,要知我這臥室,從來沒有女性進來過。因爲我所遇見的,盡是庸脂俗粉,決計不能欣賞我的佈置,你是第一個進入此室的女性,且喜不負我之望石芳華道:“真的麼?我怎會有此榮幸呢?”

席亦高道:“你的談吐,你的思想,無不顯示出你是出類拔奉的才女,胸懷見識,都不是普通女子可比。”

石芳華笑一笑,道:“你過獎啦,只怕結識得長久些,你就會感到我竟是與別人一般的庸俗。”

席亦高搖頭道:“絕對不會。”

石芳華目光轉到牆上的圖畫,不知不覺蓮步輕移,竟到了牆邊。席亦高也跟在她身後,卻不作聲。

等到她把十二幅都過了,席亦高才道:“石姑娘對這十二幅畫,有什麼高見?”

石芳華搖搖頭,頰上紅暈未消,益發顯得嬌豔欲滴。

她被迫不過,終於說道:“我對書畫之道不大懂得。”

席亦高道:“這敢情好,如果你懂得書畫之道,你胸中便有了成見,受到許多畫家的淺見所拘泥了。”

石芳華笑起來道:

“但總得有點根據才行呀,就算是離經叛道,不受一點一點拘泥,可是至少他自己也有點道理,對不?”

席亦高深吟一下,道:“這話甚是,不過我們眼下別談這些道理,只談這十二幅妙畫。

不知道你可有注意到,在這十二幅之中,真真正正袒錫裸裎的,只有三幅,可是其餘的九幅,感人之力,一點也不遜於**的三幅……”

石芳華玉頰上又泛起了紅暈,輕輕道:“是的。”

席亦高道:“這便是這位畫家高妙絕世之處,普通春宮畫我已看過無數了,但與這十二幅一比,簡直有云泥之別。憑良心說,這十二幅秘畫已超出‘淫褻’的境界,而只是表現人世當中的一種‘美態一而已。”

石芳華微微一愣道:“啊!這評語太美妙啦!”

席亦高笑道:“我不必瞞你,這段評語,並非我之所創。我雖能欣賞,但還沒有達到如此高妙的境界呢!”

石芳華再度欣賞圖畫,她只把這些男女愛撫等等景象,當作人生中的一部份,果然感到美妙難言。

此時,她心中全無淫褻之念,所以她也不面紅了。然而她忽然感到那個男人的身體,挨貼到自己背上時,馬上就引起異樣的感覺,眼中所見的畫面,已失去純淨的美態,反而激烈地煽起她的情慾之火。

她膝蓋一軟,嬌軀便只好完全靠在席亦高身上。

席亦高伸手繞過她的小腹,把她箍住。他此一強有力的擁抱,對石芳華來說,又是一種莫大的刺激。

她的嬌軀輕輕顫抖着。

席亦高低頭在她耳邊道:“芳華,我很感激你的垂青。”

石芳華面龐微側,這樣席亦高就可以看見她大部分的面孔。當然這刻不僅是看看就可以滿足的,席亦高只須再移上去一點,就很自然地吻在她的紅脣上。兩人隨即變化爲正面擁抱的姿勢了。

熱吻良久,最後分開時,席亦高哺哺說:“唉!芳華,你對我大好了……”

石芳華輕輕道:“我實在不敢承受你這句話。”

席亦高精神一振,恢復平時的冷靜和自信,也恢復中年男人的從容瀟灑,向她笑了一下,道:“你可是覺得並沒有給予我什麼,是以認爲當不起我的感激?”

石芳華道:“是呀!”

席亦高道:“事實上你已經給予我世上最足珍貴之物,那就是你的感情啊!我在這一吻中,已感覺出來了。”

石芳華回想一下,深知他這話有理。

因爲她的確已被這個風度滯灑的中年男人所迷惑,剛纔的一吻,委實是出自真心,並無虛僞敷衍。

而這個經驗豐富的對手,馬上警覺出來,並且表示感激。

這便是與中年人交往的好處了。

她默然忖道:“不必多說話,他自然能體會出好與壞。無怪乎許多有頭腦有思想的女子,談情說愛之時,喜歡找中年人做對手。”

她盈盈一笑,道:“原來如此,假如我不是真心,那麼一定是很糟糕的事啦!”

席亦高對她已經完全信任,當下挽她到長椅落坐。長椅上鋪着厚而軟的錦墊,坐下去很舒服。

他仍然擁住她,道:“縱然你不是真心,我也不會對你怎樣,而且我仍然會重重的酬謝你。差別的地方,只不過是我再不會思念你,如此而已。”

他隨即泛起無可奈何的苦笑,又道:“每個人總得自量一下,對不對?像我這年紀之人,豈能妄想年輕如你這等美女,對我發生真感情呢?”

石芳華道:“你別這樣說,男人與女人不一樣,女人過了三十,就不免有遲暮之感。但男人過了四十,卻正是成熟年齡。”

席亦高道:“你這番理論,真是值得浮三大白。”

石芳華道:“以前沒有女孩子向你說過這種話麼?”

席亦高道:“沒有,不瞞你說,憑我的地位財勢,如果看上一個女孩子,相信不難到手。但不幸的是,我不大願意利用權勢,可是要對方對我發生感情,又頗不容易,所以我並不是時時有美女相陪的。”

他一面說一面觀察對方的表情,覺得沒有什麼不妥,便又接下去道:“當然啦!也有一些僞裝着看上我似的,其實卻是想利用我的勢力。但她們哪裡能瞞得過我這種有經驗的男人呢?所以我對你特別感激,並非無因。何況你馬上就要離開此地,本來用不着敷衍我的。”

石芳華道:“我纔不敷衍人呢!”

席亦高道:“這話我完全相信。”

他微笑一下,目光掠過牆上的秘戲圖,便又道:“剛纔我曾經告訴過你,這間臥室,從沒有別的女性來過,連我的妻子也沒有進來過。我在這兒得以保持獨身漢的生活,只有你才值得我打破這個習慣。”

石芳華抿嘴笑道:“假如席夫人看見牆上這些圖畫,不生氣纔怪呢!”

席亦高搖搖頭道:“她懂得什麼?雖然與我結婚多年,但她根本不瞭解我。”

石芳華聽了這話,很快就陷入沉思之中,面色漸漸沉重;眉梢眼角,也隱隱露出不安的痕跡。”

席亦高看在眼中,腦筋一轉,便已會悟於心。

當下說道:“芳華,你固然相當瞭解我,但我也很瞭解你,你可想聽一點我的看法?”

石芳華果然感到興趣,點頭道:“好呀!”

席亦高道:“你的性格中,有一點極爲重要的,那就是好動,喜歡到處跑跑,受各式各樣的人鼓掌喝采。”

石芳華微微一怔,道:“是麼?”

席亦高微微笑道:“是的一你喜歡滿天飛翔的燕子,矯捷靈敏,不怕狂風暴雨。而不是嬌弱的金絲馬……”

石芳華啊了一聲,道:“底下還有沒有?”

席亦高道:“還有一點點,那就是你絕不能用籠子裝起來,而必須讓你自由地振翅飛翔,這一點我看得很清楚。”

石芳華輕輕道:“這譬喻大好了,只不知我配不配做一隻迅捷靈敏的燕子?”

席亦高道:“哪有什麼配不配呢,你根本就是燕子。”

他馬上感覺到對方恢復了熱情,這完全是他及時施以“攻心”之術,使她失掉心中的疑慮所致。

原來席亦高一看石芳華的表情,便猜到她必是恐怕會被他視爲禁宵,收入金屋之中,是以情緒陡然低落。

現在他這麼一說,等如已直接告訴她不會有這等情事發生,石芳華疑慮一去,熱情自然就恢復了。

她歉然地向他嫣然一笑,投在他懷中,道:“我這樣會不會大自私呢?”

席亦高道:“不會,好比是旱天的麥子,種在水田中,豈能欣欣生長。凡是違反這等人性法則的人,必屬愚庸狂妄之流。以你爲例,我縱然借權勢手段,硬把你留下了。可是這一來反而失去了你,徒然得到你的軀殼而已,這等損人不利己之事,我決不會做的。”

他捧起她的面龐,深情地注視着她,又道:“我寧可時時暗自相思,並且懷念我們在一起的美妙時光,而決計不願硬是把你留下。”

石芳華心中突然涌起一陣傷感,因爲她必須傷害這個男人,這實在是一件非常殘忍冷酷的事。

但她一點辦法都沒有,任務必須達成,卻又不能替席亦高找出可以避免傷害的路,她定須選取其一。

在她那眉黛眼波之間,頓時抹上濃濃的憂鬱。

席亦高瞧得呆了,過了一陣,才道:“你別發愁,只要你願意與我會面,任何時刻,都可以召我前去。”

石芳華點頭道:“好,我會這樣做。”

她又倒在席亦高懷中,轉眼間,也已置身那張十分寬大的牀上,身上的衣裳,一件件的減少…”

良久之後,石芳華嬌情地看看身邊的男人,同時又瞧看自己赤裸的身體,面上有一種暴風雨後的寧靜和滿足。

席亦高目光灼灼,精神大得很,還在與她親談。

石芳華看看窗於,真怕現出曙色。她知道像席亦高這等內功深厚的人,多半不會在歡好之後,就沉沉睡着的。

因此,她已準備好一步棋子,現在可以派上用場了。不過這個辦法終究不如對方自動沉酣大睡的好。

她輕輕按動左手無名指上的一隻戒指,然後很自然地放置在靠近席亦高嘴鼻的枕頭上,口中與他搭着話。

戒指透出一陣極淡極淡的香氣,與她所使用的香料氣味無甚區別。席亦高很快就停止說話,雙目也閉上了。

石芳華輕輕坐起身,就這樣光着身子溜下地。回頭望了牀上的男人一眼,歉然地微笑一下,迅即走去。

她的這隻戒指上的“迷香”,時效甚短,尤其是對席亦高這等一流高手,藥性更易消滅小因此,她必須爭取時間。

此一任務她已成功了一半,剩下的一半纔是最重要的,最危險的。她現在面臨的危險有二:一是席亦高醒轉鍀太快。二是被席亦高手下之人發現。

在柔和的燈光下,石芳華無聲無息地溜到門邊。赤足踏在軟而厚的地氈上,使她覺得溫暖舒服。

她在門口站了一下,側頭傾聽外面的動靜。燈光輕柔地灑在她白皙的,曲線起伏的身軀上,使她看上去像是一具美麗無比的雕像。

過了一陣,她像貓一般踏出外面的廳中。

廳內外都有燈火,但外面的走廊和院落,都比廳子光亮得多,而且廳內也看不見任何人影。

石芳華**地忖道:席亦高與我在房間內,又一直沒關上房門,他的部屬無論如何,也不敢靠近這兒才合道理。”

她越過大廳,走到對面那一扇閉起的房門,首先俯低身子,十分小心地察看那個開門的把手。

這道門是否上鎖,對她來說,不成爲“問題”。因爲她已學會了開啓任何形式的鎖,費不了一點時間。

她這刻果然觀察到不平常的現象,在房門把手的未端,有一根很細的黑色絲線,連到門框上。

這種裝置,若不是內行人,絕難發現。即使發現了,也未必會生出警覺。

石芳華卻泛起一絲欣然的微笑,手法巧妙地把黑絲的一端扯開,這才扭動把手,將那道房門推開。

這個房間內也有燈光,兩扇巨大的窗戶,都有帷幕,皆已拉緊,因此房內之人,絕不虞外面看見。

石芳華過去,把燈火剔亮,掉頭四顧,但見這是一間非常寬大的房間,四壁幾乎都是巨大的櫥和櫃此外,還有一張特別巨大的方桌。在靠入門右邊,則擺放着一套圓桌和椅子,顯然可供小型會議之用。

她打量一下,便筆直向那張巨桌走去。目光例覽桌上的各種用具和文件,卻沒有動手翻看。

要知石芳華在這一方面,曾受過最高明的專家訓練,學會了許多特殊技巧。

因此,她不但懂得如何能不留絲毫痕跡,同時也懂得怎樣下手?以席亦高這間私人的公事室來說,收藏的重要文件,豈在少數?她決計不能東翻西找,以致既留下痕跡,又耗費時間。

所以她靜靜的站在桌後的椅子前面,假設她是坐在這張椅上辦公之人,則她將會把一份重要而尚未結束的報告,放在什麼地方呢?

由於這一份報告,與那些簽押之後就送出去的文件性質不同,所以席亦高決不會放在桌面上的。

她轉眼瞧看桌旁的抽屜,最後才決定打開左邊最上面的一個。這是根據專家的意見,認爲最可能放置暫時性而又重要的文件的地方。

抽屜打開之後,發現裡面有一疊六七份卷宗。她將最上面的一份拿起來,借微弱的燈光一瞧,但見左上角有“機密”的字樣。

此外,只有幾行數目字而已。不過這些代號,席亦高必能一目瞭然,而且翻查卷宗的人,也可按照號碼極快的查出來。

她揭開閱看,敢情正是關於黃老岐和杜參兩人的命案調查報告。

石芳華先是定一定神,這才凝神看下去。

她只有短促的時間,在她回到牀上以前,每一秒鐘都有被髮黨的可能。而最糟的是她武功極有限,決計逃走不了。

雖然是這麼危險,可是石芳華居然能比平時更爲冷靜。

她腦中沒有任何雜念,而是集中全部精神,迅快地閱讀這一份調查報告。

由於她對這件命案的隱情全無所知,所以無法判斷徐少龍究竟最急需知道些什麼?哪一些纔不重要?

因此她只好全部毫無遺漏地閱讀和記在腦中,任何細節,都可能有種極重大影響,是以不可惜過。

這樣讀下來時間自然要花得長久許多了,她把整份報告讀完,目光一擡,但見門縫下已透入些微晨光了。

她吃了一驚,連忙放好報告,向門外走去。這一舉步,才發現自己整夜都光着全身,同時由於站得太久,雙腿有點發麻。

在她後面就是一張圈手椅,厚厚的墊子,坐上去一定極爲舒服,但她居然站了一夜而不坐下,原來是爲了避免留下任何痕跡之故。

她出房之前,心中雖急,卻沒有忘記把燈弄暗一點,這纔出去,關上門後,又趕快把那根黑絲給黏好。

大廳內已相當明亮,她看看那些燈火,仍然未滅,便知道沒有人進過廳子。否則天色既明,入廳之人,一定會把燈火吹熄。

她輕輕走回寢室,內間傳出來席亦高沉重的呼吸聲。

她傾聽了一下,這些呼吸聲非常均勻悠長,可見得席亦高雖然睡得沉酣,但終是內功深厚之士,即使在睡眠中,仍能相當地控制着身體的機能。

那深長的呼吸聲忽然停止,牀上的席亦高,略略翻一下身子,隨即睜開眼睛,目光落在石芳華身上。

他驚訝地坐起身,道:“你何故穿得這麼整齊?”

石芳華坐在距牀不遠的椅上,含笑搖搖頭。

席亦高摸到衣服,也披上了,這才下牀,道:“啊!天都亮了,你幾時起牀的?”

石芳華道:“我根本沒有睡。”

席亦高坐在牀沿,與她保持一段距離,以便詳細地觀察她。同時也帶着欣賞的心情,望着這個曾經倒在他懷中的女人。

他緩緩道:“你爲何不睡一會?”

石芳華道:“我睡不着。”

席亦高道:“聽起來似乎相當嚴重呢?”

石芳華道:“那要看你怎樣想了,我要走啦!”

席亦高停歇一下,才道:“你的意思是離開本寨。”

她點點頭,道:“是的,我打算到京師。”

席亦高道:“今天就走?”

石芳華道:“是的。”

她凝望着這個面貌清秀的中年人,眼中漸漸射出熱切誠懇的光芒,輕輕道:“如果我再不走,我就會變成離不開你了。”

席亦高身子一震,道:“我真是難以置信,可是你的眸子告訴我,這話卻是真的。”

石芳華道:“我一向都不怕跌人情網,而且我喜歡到處跑,不屬於任何人,也不屬於任何地方。”

席亦高想了一下,才道:“本來我想說,你縱使屬於我,也沒有什麼關係。但如果我這樣說,便顯得很俗啦!”

石芳華笑一下,道:“是的,而你與別人不同,正是因爲你的不俗,處處跟別人的反應都不相同。”

席亦高道:“我一輩子都在觀察各式各樣之人,並且須得判斷這些人的行爲和反應。因此我知道世上有一些人,是天生不肯受任何羈束,不受任何欺侮。比方說你就是這一種人,你要從愛情中掙脫出來,還你自由方始稱心,如果我利用權勢獲得你,那一定是非常沒有興味的事。”

石芳華道:“真是失敬得很,原來我的性格你已摸得很清楚了。這樣說來,我說出要離開的話,你並不很奇怪,是也不是?”

席亦高道:“我雖然不覺得很驚奇,不過失望是在所難免。我們對許多明知必然如此之事,仍然覺得失望,我正是這等心情。”

石芳華站起身,嬌靨上泛起愁色,輕嘆一聲,道:“我要走啦!”

席亦高道:“你可是馬上就離開本寨?”

石芳華點點頭,但忽然想起一事,又搖搖頭,道:“不,我晚上或者明天才走。”

席亦高大爲驚訝,問道:“爲什麼?”

石芳華道:“我打算會一個人。”

席亦高極力使自己冷靜如常,淡淡道:“可是男孩子麼?”

她點頭道:“當真是個孩子,只有十七八歲。”

席亦高道:“他能使你逗留一天,真了不起。”

石芳華笑一笑,道:“你呷醋了,是不是?”

席亦高聳聳肩,道:“我怎麼辦,難道很高興不成?”

石芳華道:“我告訴你,他只是個孩子,但卻能使我記起一些模糊的童年印象,所以我要和他再見面。”

席亦高泛起難得的笑容,道:“你自己才二十多歲,卻把人家叫做孩子。”

石芳華道:“但我早就不是孩子了,哦!”

席亦高道:“縱然如此,可是你目下距童年能有多久?

居然這般的留戀憶念。”

石芳華道:“我覺得童年已是非常長久以前的事,那些風味情懷,已經永遠逝去,不可復返。”

席亦高體會得出她的心境,多少與自己那種中年的悲哀相似,因此他對她生出無限的同情。

石芳華舉步走去,到了門邊,纔回頭問道:“你不會打擾我們吧?”

席亦高搖搖頭,道:“當然不會。”

石芳華道:“將來也別難爲那孩子纔對。”

席亦高道:“不但不會難爲他,我還會幫助他。”

石芳華歡喜地一笑,道:“那真的要謝謝你了。”

她回到自己的寓所時,眼前還不時晃動着席亦高的清秀而含着惆悵的面影。

她急急忙忙洗個澡,換上一身俐落的緊身衣褲,對鏡子看了一下,但覺雖然終宵未睡,卻沒有疲倦樵淬之色。

她戴上帽子,迅即走出後門。一名精幹的僕人已替她準備好了一雙座小馬車。她駕着這輛車子駛出寨外。

席亦高果然沒有派人跟蹤或監視,而由於這刻尚是清晨,路上並沒碰到什麼人。

寨外的田野和河流間,反而可以看見人影。那些是本幫務農的農人,以及一些漁夫,都在清早出來做活。

馬車駛到一條河邊,樹下有人叫道:“石姑娘。”

她轉眼望去,但見一個健壯的少年,敞着胸膛,手中拿着一頂竹笠,向她招呼,面上俱是驚異之色。

這個少年就是昨夜與她說過話的蘇泰全,他發怔地凝望着石芳華,直到她走近面前,眼珠纔會轉動。

石芳華道:“我猜想或會碰到你。”

蘇泰全不知說什麼纔好,躊躇地向她笑一下。

石芳華道:“你怎麼啦?不認識我麼?”

蘇泰全吶吶的道:“是的……啊!不……不是不認識……你這一身裝束,好像變了一個人似的。”

石芳華道:“難看嗎?”

蘇泰全連忙否認,道:“一點都不難看……我的意思是很好看。”

這時她迎風站在河岸上,背後的天邊,堆滿了燦爛的朝霞,使她看起來特別的青春煥發,充滿了活力。

她的打扮,完全切合妙齡少女的身份,而不是煙視媚行,顛倒衆生的紅伶。這是如此強烈對比的兩種形象,無怪蘇泰全會爲之目瞪口呆了。

石芳華笑道:“你的小船呢?”

蘇泰全忙道:“就在下面的草叢裡面。”

他轉身躍下去,從草堆內拖出一隻小船,船上有漁網以及兩三種漁具。

石芳華輕盈地上了小船,蘇泰全揮槳操舟,沿着平靜的河水滑去。

朝陽纔不過剛剛冒起來,河面上的風,清新得有點寒冷。蘆葦搖動時和小船破水時的聲音,和諧地混在一起。

有些水烏咕咕的叫,偶然會從船邊急速飛起貼着水面飛到不遠的草中,復又落下而隱沒不見。

石芳華靜靜地聽和看,但覺這個世界,真是寧恬極了。

他們有時划行在寬闊的淺湖中,四下曠朗,有些樹木,甚至長在湖中,憑添無限清景。

有時小船穿入高而密的蘆葦中,即使站起身,也看不見幾尺以外。不過縱然如此,卻沒有絲毫氣悶之感。

石芳華把帽子解下,讓長長的秀髮披下來,隨風飄舞。

又時時把手伸人水中,享受那清涼軟滑的感覺。

蘇泰全半天沒有說話,忽然道:“石姑娘,你真像是天上的仙女。”

石芳華笑一笑,道:“我像麼?”

蘇泰全點點頭,他說過了這句話,好像已把心中所有的話都說完了。他把小船傍靠在岸邊,起身取網。

這兒河面較爲寬闊,看來並不深。蘇泰全一揮手,漁網撇出了一個圓形,沙的一聲落在水面。

網邊的鉛墜使那面漁網迅快地沉落水底,蘇泰全手中只剩下一條繩索。他回頭向石芳華道:“這一處的河底平坦,最好下網,只不知我們的運氣好不好?”

石芳華鼓勵地道:“一定大有所獲。”

蘇泰全徐徐收網,一面道:“你這麼一說,我也覺得好像必定會有收穫。如果我每次下網,都聽到你這句話,那該多好啊!”

他收網之時,不能迅速,因爲這張漁網是撤成圓形,直沉水底,全靠收網之時,網緣沉重的鉛墜,漸向當中收縮,這樣被網罩住的魚,纔不會溜掉。因此之故,他收網的動作,極有韻律節奏。

石芳華雖然從未打過漁,可是單憑直覺,也曉得這個青年必定是打漁高手。

她同時又想到,以蘇泰全具有如此高明技術的漁人,自然也能夠看得出下網之處,有沒有魚?所以他一散網,必有收穫無疑。

魚網一直收起,卷搭在臂上。最後,就是網腳那些鉛墜也露出水面,若是有魚,便應在這一截網中了。

蘇泰全把網腳放在船板上,發出嘩啦啦的聲音,然後把網腳一瓣一瓣地翻動。但見銀光閃閃透出網外。

石芳華歡呼一聲,“道:“瞧,打起好多魚啊!”

蘇泰全也高興得直笑,道:“運氣真好。”

網內有兩尾竟然長達一尺,蘇泰全把它們丟到魚籃時,說道:“這兩條魚你帶回去。”

石芳華欣然道:“謝謝你,這是最肥大的兩尾啦!”

蘇泰全轉眼找尋再度下網之處,一面道:“你肯拿回去,該我謝謝你纔對。”

他把船撐近靠岸的蘆葦叢邊,先以竹篙定住小船,然後取網在手,振臂一揮,那張網平飛出去,沙一聲落在河中。

石芳華正瞧得有趣,忽見他動也不動,形狀有異。

她大吃一驚,叫道:“喂!喂!你怎麼啦?”

蘇泰全既不回答,全身上下也沒一處動彈。

石芳華方自驚疑,蘆葦中突然傳出一個熟悉的口音,甚是沉着有力。這陣語聲傳入她的耳中,使她登時鬆一口氣。

那陣語聲說道:“芳華,我是徐少龍,現下用隔空打穴手法,把那孩子的穴道閉住,咱們說完了就解他之穴。”

石芳華乃是擅長演戲之人,這時立刻堆起笑容,向蘇泰全直搖手。這麼一來,遠處如是有人窺看,定必以爲是她禁止他活動,決想不到蘇泰全根本知覺全失,既聽不見,又不能動。

她道:“我還以爲你不會來呢!”

徐少龍道:“我昨夜差點到席公館去呢!我想像得出你將是何等難過,所以恨不得去把你救出來。”

石芳華聽了此言,回想一下自己昨夜與席亦高的依偎纏綿,那曾感到難過?不禁有點不好意思起來。

她連忙岔開這個話題,道:“我已看過全案的報告了。”

徐少龍問道:“怎麼樣,可曾涉及我?”

石芳華道:“好像沒有,但我弄不大明白。”

徐少龍道:“什麼地方不明白?”

石芳華道:“報告中提到一個女人,名叫鄭豔香。”

徐少龍道:“她是鄭豔芳的大姐。”

石芳華道:“我知道,鄭家三女,豔名遠播,誰不曉得?但報告中提到有兩個人被害,而這兩個男人,都與鄭豔香有關係,一個是她的小叔,一個是她的舊情人,而這兩個人的死狀都很慘酷。”

徐少龍心中一動,連忙道:“等一等,你說報告中提到一個女人?而不是這個女人有所供述麼?”

石芳華道:“報告沒有一句說到她供述之詞,只在調查黃老歧和杜參身份關係時,扯出了鄭豔香。”

徐少龍在蘆葦內,可以清清楚楚的看見這位風靡當代,顛倒衆生的紅伶,他發現她似乎帶有疲乏之容。

但他沒有往別處想,卻忖道:“女人終是女人,最注意的就是女人之事。剛纔她的開口就提到鄭豔香,差點沒把我駭死。好個鄭豔香,真是厲害不過,我早看準她爲了避免殺身之禍,所以必會把她牀上的杜參,弄到不受懷疑的地方去了,只不知是什麼所在?”

要知他接受了杜參的“遺言”,答應殺死鄭豔香,以徐少龍的爲人,自然非做不可。雖然其後杜參模糊他說了一句話,好像是不要殺死鄭豔香。可惜的是他沒聽清楚,因此之故,他仍然得依遺言下手。

但他當時何以放過了她呢?原來有兩個重大原因。第一,他存心把杜參的屍體,留給她去處理。

因爲鄭豔香的身份並不單純,所以她一定可以找到穩妥的人,把屍體弄到安全的地方,製造出合理的疑陣。

第二,黃老歧臨死時,曾以斷劍內的迷香,把他薰倒。

當徐少龍回醒時,已經是在鄭豔香的牀上了。

由此可見鄭豔香有法子封鎖黃徐拼鬥之事,換言之,她能控制黃老歧的手下,不泄此秘。

所以如果鄭豔香一死,單是黃老岐的手下,就會透露出黃老歧曾經攔阻他之事,而本案就把他給牽扯上了。

有這兩大理由,他決計不能下手,寧可冒着有人知悉這些秘密之險,亦不可使用殺她滅口之計。

這時石芳華又道:“黃、杜二人,竟是互相殺死的,那報告中把現場描述得極爲詳細,殘酷可怕之極。”

徐少龍道:“怎生可怕法?”

石芳華道:“報告上說,社參本已得勝,一連刺中黃老妓七劍,均是要害。但黃老歧利用斷劍內的迷藥,把杜參迷倒,然後用斷劍插入杜參的胸膛和小腹。”

徐少龍回憶一下,黃老岐之死,是被他用鋼杆子插了兩記,皆中要害。而杜參之死,則是被他踢中小腹要害。

以那報告上的描述,分明動手佈置之人,把杜、黃二人的致死傷勢看得十分清楚,所以如此擺佈。

關於黃老歧部份,因爲傷勢明顯,還不怎樣,但杜參的致命傷,是小腹中了一腳,不易看得出來。

由此可由這個佈置現場之人,必是個中老手。同時他亦極可能從杜參的致命傷中,看出了隱情。

要知武林中雖然有千百家派,各有絕技。但認真講究,能夠把杜參這等高手擊斃之人,自然是一流高手。

是以這個下手之人,所使的絕藝,定然屬於著名的功夫,這麼一來,範圍就很窄小了,也就不難查看出來。

徐少龍想到這一點,心中大爲惕凜,忖道:“這個禍根,非得在他尚未泄與別人得知以前,迅即除掉才行。”

他的心思回到血案報告上,問道:“報告中可曾提到他們互殺的動機?”

石芳華道:“有,報告上說,初步研判,本案是屬情殺案,他們爭奪的女人是鄭豔香,但她可能不大知情。”

徐少龍道:”還有別的意見沒有?”

石芳華道:“席亦高親自批註,須徹查黃老岐與我的關係;前夜昏倒臺上之事,頗有溪蹺。他說,這也是一條線索。”

徐少龍道:“這傢伙真厲害,無怪能權傾一時。”

他想了一下,又道:“報告內可曾提到派系問題?”

石芳華道:“唉!你不提起,我也忘了。報告上沒有提,但在附帶的另一份報告中,完全是分析黃、杜二人的背景,以及鄭豔香的關係和地位。這一份報告,格式紙張都不同,似乎與另一份報告不屬同一機構的。”

徐少龍精神一振,道:“這一定是席亦高手下的報告了,裡面說些什麼?”

石芳華目光轉到蘇泰全身上,道:“他沒事麼?”

徐少龍道:“只會覺得有少許疲倦,不妨事的。”

石芳華這才道:“席亦高手下的報告中說,黃老岐和杜參,一是總務司之人,一是監堂之人,背景單純,俱無可疑,但鄭豔香的背景就複雜了。”

她停歇了一下,才又道:“報告中指出,她本身是財閥鄭洪福之女,本是屬於兵馬堂辛公權這一系。但嫁給黃升這個財閥之後,又與副幫主龍君謝沉搭上關係了。另外黃老歧是黃升之弟,時時與鄭豔香一起鬼混,而黃老歧則是總務司之人。”

徐少龍道:“唉!真是大複雜了。”

石芳華道:“這份報告的結論,認爲鄭豔香聯兩大財閥之財勢,挾三大派系之力量,實在已成爲一個問題人物。任何人能夠在幕後操縱她的話,便成爲棘手人物了。”

徐少龍道:“是的,我也在想,誰是這幕後人呢?她的父親?她的丈夫?抑是她的情人?”

石芳華笑一聲,道:“如果是她的情人,你就大可取而代之啦!”

徐少龍道:“別胡說。”

口中雖是這樣說法,其實心中也轉着這個念頭。

石芳華道:“好,好,我不說了,但你得小心些,目下現成的就有玉羅剎和鄭豔香兩個女孩子,看你怎麼辦?”

徐少龍苦笑一聲,道:“我該怎麼辦呢?”

石芳華道:“那是你的難題,要靠你自己解決!我只望你大功告成之後,別忘了來看我一次,我也想念你的呢!”

徐少龍一怔,道:“我一定去探望你。”

石芳華道:“下午我就走啦!”

徐少龍道:“這樣也好,免得被席亦高纏上了。”

石芳華道:“假如被他纏上,希望你不要在乎。”

徐少龍道:“這是什麼話?不論在公在私,我都在乎得很。”

他不必解釋,石芳華亦明白他話中之意,是指在公而言,則怕她動了感情而泄漏機密,在私而言,他嫉妒席亦高佔有她。

然而她天生命薄如絮,註定是要給各式各樣的男人佔有,甚至她所負的使命,亦迫她非這麼做不可。

她滿腹難言的痛苦,根本無法傾訴,只好淡淡一笑,道:“你別擔心,我下午就走,但可別忘了探我之約。”

徐少龍道:“不會忘記的。”

話聲消失之後,蘇泰全忽然啊了一聲,恢復活動。

他本能地緩緩收網,一面道:“剛纔我好像睡着了好一會呢!”

石芳華笑道:“沒有的事,我們一直在說話和打魚。”

她驀然感到疲乏不堪,急於返家休息,同時蘇泰全使她觸發起的懷念兒時的戀情,也如淡煙一般消散了。

第二十二章第二十三章第十三章第二十章第二十章第二十八章第十四章第二十三章第四章第二十章第十八章第五章第九章第二十五章第六章第二十七章第二十三章第二十六章第二十二章第二十九章第二十六章第十九章第四章第二十一章第八章第一章第十九章第十八章第十四章第二十八章第二十二章第十三章第三章第十章第二十二章第五章第二十二章第十二章第三章第三章第四章第十一章第十八章第二章第十八章第六章第四章第八章第二十章第二章第十四章第二十六章第十八章第二十一章第二十四章第二十六章第十二章第八章第八章第三章第三章第十五章第十二章第十一章第九章第十七章第三章第十一章第二章第十四章第七章第二十九章第十五章第十二章第二十章第四章第二章第四章第十三章第八章第二十六章第十七章第六章第十六章第二十五章第十一章第十三章第六章第九章第九章第八章第七章第六章第七章第二十四章第二十六章
第二十二章第二十三章第十三章第二十章第二十章第二十八章第十四章第二十三章第四章第二十章第十八章第五章第九章第二十五章第六章第二十七章第二十三章第二十六章第二十二章第二十九章第二十六章第十九章第四章第二十一章第八章第一章第十九章第十八章第十四章第二十八章第二十二章第十三章第三章第十章第二十二章第五章第二十二章第十二章第三章第三章第四章第十一章第十八章第二章第十八章第六章第四章第八章第二十章第二章第十四章第二十六章第十八章第二十一章第二十四章第二十六章第十二章第八章第八章第三章第三章第十五章第十二章第十一章第九章第十七章第三章第十一章第二章第十四章第七章第二十九章第十五章第十二章第二十章第四章第二章第四章第十三章第八章第二十六章第十七章第六章第十六章第二十五章第十一章第十三章第六章第九章第九章第八章第七章第六章第七章第二十四章第二十六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