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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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映澄覺得自己這個夢的狀態很奇怪。他像是局外的第三者,擁有絕對的上帝視角觀察着一切,卻又做不到完全的冷眼旁觀。他似乎又變成了裡面的每一個當事人,能切身體會到屬於他們各自的歡喜悲怒,無論是唐旭對家族傳承的責任使然,還是唐靈鉞彌足深陷的求而不得,亦或是靈竹音心容萬物的豁達大度。

彷彿這都是真真切切發生過的事。

這其中對他影響最大的莫過於唐靈鉞對靈竹音的嚴重依賴,彷彿是溺水的人捉住那根救命稻草,離開對方一刻就會崩潰。

唐靈鉞不能沒有靈竹音。

這似乎是驚世駭俗的畸形之戀,他對他的感情炙熱濃烈又極其壓抑扭曲。明明有足夠的能力令萬物城府卻不捨得強迫對方分毫,即使嘴上說着要將對方禁錮在身邊的狠話,七年來對方音訊全無,他也沒有踏上珞珈島逼他。

當然這或許也跟靈竹音從未放棄過對方有關。他們自小便相依爲命,擁有旁人不及的默契,一個眼神交會便心意相通,彼此全然信任。

韓映澄時而覺得自己變成了唐靈鉞,身心被無形的枷鎖束縛,無論處於何地都不得自由。拘束他的人便是靈竹音,蜜糖是卿,苦刺也是卿。時而又覺得自己是靈竹音,即使居於一隅,仍心有天地大,看山不是山,看山亦是山。唐靈鉞是劍尊也好,魔祖也罷,始終是他的責任,生帶來,死也要帶去。

他從夢裡醒來時,仍舊恍惚,茫然地看着白色的天花板,分不清今夕何夕,姓甚名誰。

醫院特有的消毒藥水味道瀰漫在空氣裡。

唐靈鉞坐在旁邊,看見他醒了,冷冷地威脅:“你再不聽我的話,亂跑亂走發生類似的事情,我就把你鎖在牀上,沒日沒夜地操!”

見對方沒有回嘴,模樣乖巧得不行,唐靈鉞勾了勾嘴角,身體向前湊去,不由自主地想去親他。

危險的氣息逐漸逼近,韓映澄心中警鈴大作,回神的一瞬間從口袋裡摸出神棍給的符咒,“啪”一聲貼在對方的額頭上,歪着腦袋看他,“唐先生,你中邪了?”

他想唐靈鉞一定是被奇奇怪怪的東西附身了,纔會說這麼奇怪的話。

一道單薄的黃符飄蕩在兩人中間,再差一點就可以脣齒相貼。唐靈鉞冷着臉伸手扯下符咒,往上面瞟了一眼,神色不屑地哼一聲,“敕令的敕字都寫錯了!你哪來這麼爛的驅魔符?”

韓映澄做出一副恍然的樣子,“原來是山寨貨,怪不得九塊九包郵。唐先生,你飯吃過了麼?”

他話題轉移如此之快,臉上看不出任何生硬的表情,唐靈鉞對此歎爲觀止,並且沒有上套,捏住對方的下巴轉向自己,神色強勢地不容置喙,“你最好記住,我說到做到!”

韓映澄一時不知如何回答,便笑了笑沒說話,右邊臉頰上有個小小的酒窩,可愛得不行。

他的容貌大概稱不上一眼驚豔,但足夠秀致靈動,即使年紀再往上漲,也不會變老變醜。臉是越看越耐看,人是越看越喜歡。這一笑,笑得唐靈鉞心潮洶涌,全身上下被一道道電流涌過似的,又酥又麻。

唐靈鉞不由得放開他,往後退開,生怕會作出什麼難以預料的事情。

“我去給你辦手續。等會送你回家。”

“麻煩你。”

韓映澄額頭的傷口已被處理過,沾了血的衣服也被換了下來,不知被醫護人員放在了哪裡。唐靈鉞回來,他問起時,輕描淡寫地說句“扔了。”

“女鬼碰過的東西晦氣,繼續穿倒三年黴。”

“呃……扔的好。”

沒什麼分量的馬屁卻拍得大魔王心情很好,一路上勾着嘴角。他不知上哪又弄到一輛車,安靜地停在路邊。高端定製的紅色超跑,流暢酷炫的車身在黑夜裡閃爍着不刺眼但足夠醒目的熒光,好像塵世暗夜裡的一簇星火,奪目逼人。

這人真是上上下下由內而外透露出一股子“視金錢如泥土”的氣息。

路上氣氛詭異地沉默着,一個是找不到話題,一個是氣還未消。韓映澄想了半天,纔想起自己還沒道謝。

“唐先生,今天謝謝你。”

“你要是真心感激,就給我安分一點。”

“可如果我今天沒去太平間,就不會知道她們有事找我,嗯……不論是好事還是壞事。”韓映澄莫名心緒地摸摸鼻子。

“找你?”唐靈鉞輕輕反問這一句,隨即冷笑一聲,“人死身碎,還找你做什麼?還陽?世上哪有這麼好的道理!”

他的聲音逐漸拔高,怒不可遏:“你每救一個,就元氣大傷,折損壽命!我倒要問問你,有幾條命救這些蠢貨?”

“也不是見一個救一個,我也是要分析研判的。比如救活了後,會不會危害社會……”

唐靈鉞不由分說打斷他,“衛雪,那隻被你救了的殭屍是叫這個名字吧?韓映澄,我告訴你,你要是因爲這些蠢貨出事,我就讓他們後悔遇到你!”

“噢……”

氣勢上完全被壓制,他又口拙不會反駁,只能閉上嘴安靜地靠在椅背上。心裡疑惑唐靈鉞怎會知曉衛雪的事情,隨即又想到對方活了三千年,大概早成先知般的神奇人物了,便也沒細究下去。唐靈鉞現在這幅樣子真是像極了夢裡面靈竹音爲別人受傷,他心疼又忍無可忍的模樣,不捨得對靈竹音怎樣,只能拿對方開刀。

過了半晌,韓映澄憋不住好奇心,偷偷瞟他一眼,小聲問:“靈竹音是誰?”

嘎吱——

輪胎劇烈摩擦地面發出刺耳的聲音。

唐靈鉞踩下剎車,猝然扭頭看着韓映澄,他好像是被觸碰逆鱗的龍,怒髮衝冠,眼神冒火,看得韓映澄率先認慫,“你當我沒問……”

然而唐靈鉞很快地說:“你怎麼知道他?”

“做了一個夢。”

唐靈鉞看上去像是充滿怒火,聲音卻仍舊平和,略微急切地問:

“夢到什麼?”

“你送他上珞珈山。”

“還有呢?”

像想到什麼,韓映澄突然閉上嘴不說話了,搖搖頭表示沒了。

唐靈鉞趁靈竹音睡着對其上下其手親親抱抱這些細節,就當被狗吃了吧。萬一自己實話實說,對方惱羞成怒殺人滅口怎麼辦?

唐靈鉞意味深長地看他一眼,隨後啓動跑車,繼續行駛。

“他是我的契兄。資質愚鈍,沒有慧根,修來修去還是一副凡人的鳥樣子,活了七十年壽終正寢了。”

夢裡面,靈竹音明明是珞珈山那一代最出色的弟子,又怎麼會慧根不夠?

韓映澄心裡明白他沒有說實話,點了點頭,沒有拆穿,轉移話題道:“唐先生,你認爲世上有能洞察萬物悲喜又感同身受的人嗎?”

唐靈鉞冷哼一聲,“你想說的是大慈大悲的菩薩麼?”

“我不知道。我在想,這些女孩跳樓前向度母發願祈禱,度母的轉世能聽見麼?如果他察覺到善信求救,趕到時發現對方已經遭遇不測,不是會很痛苦嗎?但是再痛苦有什麼用呢,事已至此,只能加快找到真兇,不再讓別人受害。”

車裡陷入沉默,過了半晌,唐靈鉞道:“如果有人生來就爲了普度衆生,那麼他一定會出現在人間疾苦的地方。這不是偶然,而是特殊的人發生特殊的事改變了磁場,從而吸引特定的人前往。度母是護持女人幼兒的菩薩,兇手利用無辜少女的死,引誘他出現。他若是清楚這點,就該聰明點躲起來別被人發現他的菩薩身份拿他煲湯。他若是不清楚,也會有人出面爲他解決這件事。”

韓映澄說:“可我想無論他清不清楚,都會出面的吧。這是由他引起的殺戮,理當由他來終結。”

唐靈鉞冷笑一聲,不置一語。

夜裡車少,唐靈鉞開得飛快,比白天縮短一半時間到了家。他把車停超市門口,送韓映澄到弄堂口,順便把車鑰匙丟給他,“送你了。”

韓映澄手忙腳亂地接住,呆呆的問,“啊,那你怎麼回去?”

虛空中出現一柄好似冰雪雕刻的劍,正是“千秋闋”。唐靈鉞一躍而上,宛若仙人御劍而去。

韓映澄突然反應過來,朝他離開的方向喊:“不是,你送我車幹什麼……”

然而對方早就沒影了。

夜色已深,小紅幾個睡了。韓映澄輕手輕腳地回房,換下病號服,簡單洗漱後躺進被窩。大概是白天睡得久,現在沒什麼睏意。他在牀上翻來覆去,滿腦子想着度母的事、少女的事、夢境的事,最後眼前出現了唐靈鉞冷傲俊美的臉。

唐靈鉞是唐家最出色的天師,不可能在太平間待了半小時都沒發現少女的鬼魂,只能說明一點,這些學生藏了起來。盤山公路上,她們嘴裡說着要他相救,卻又下手害他,如此自相矛盾,顯然是被人操控,逃脫不得。

韓映澄思緒萬千,無心入眠,索性開燈坐了起來,打開筆記本電腦,查看辦公郵件,發現領導下午給他發了一封信。

陳曦部長:小韓,鶴城中學的案子已經外包給事務所了。根據《管理條例》,其他部門無權再幹涉事務所辦案,否則後果自負。我聽刑偵所的人說,你去他們那裡了。是我的疏忽,沒把消息及時通知你。你現在知道了,就不要再管了。否則因爲我們的緣故出了差池,要啓動追責的。收到回覆我一下。

韓映澄:領導,這個案子我們已經受理了,爲什麼還要外包出去?

陳曦部長:唐門事務所的領導主動找上門,要求接手這個案子的。你應該對唐門的事蹟有所耳聞,知道他們是幹什麼的。這個案子不簡單。高層開了一個緊急會議,意思是既然對方主要領導都表態了,我們就不攬這個燙手山芋了,以免造成傷亡。

韓映澄:媒體都沒有報道這件事。爲什麼唐門會知道?

陳曦部長:這些千年玄門總有些不爲人知的手段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