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了瀕死重傷,流落獸族,儘管得不到良好照顧,但獸族尊敬這個人類在武道上的成就,並未加害,眠茶靠着自身體格強健,硬是挺了過來,撐到傷勢痊癒,而在那一段養傷的時間,眠茶觀察到了很多以前忽略的東西,一些過去他視而不見的事情,重新有了意義。
一身武功所向披靡時,接觸到的對象,都是獸族中的勇士和猛將,不過當重傷落魄之後,出去看到的,就都是獸族的老弱婦孺,這和之前戰爭中所見,完全就是兩個世界,這些獸民生活在部族的底層,本身就受歧視,對人類的鄙夷沒那麼強,對待眠茶的態度相對和氣,雙方有了交談接觸的機會,不光是眠茶好奇他們的事,他們對眠茶也充滿興趣,更透過眠茶,知道了很多人類的生活。
與普通的獸族民衆接觸,眠茶做得最多的事,除了講述人類的風土人情,就是治病。僧人四方傳道,化緣是必備技能,爲了要和乞丐有點分別,當然要拿些本事出來,所以慈航靜殿的和尚,通常也會點醫術、識點草藥,眠茶資質平庸,學醫只會幾手簡單的,主要還是治療牲口、給母牛接生一類的本事,在南方沒機會一展長才,到了北地,居然大派用場,反正獸人也搞不清楚“醫生”和“獸醫”的分別,他死馬當活馬醫,結果竟大受歡迎。
有了貢獻,本身又有令獸族尊重的武力,那些獸人都是實在人,對眠茶的態度整個不一樣了,眠茶也沒有因爲回覆武力,就對這些底層的獸族翻臉不認人,相反的,透過這段時間的往來,他領悟了很多,以人類的立場,對獸族的生存思想提出質疑。
“獸族奉行弱肉強食法則,崇尚狼的精神,喜歡掠奪,認爲這樣是強者的表現,弱者活該,死也無尤……我們姑且不論對與錯,每種意識形態的存在都有其意義,但弱肉強食之下,弱者不堪剝削,被淘汰死光了,仍生存的強者就又要分強弱,如此周而復始,反覆淘汰,最後還剩下幾個強的?孤伶伶地存活於世,這種日子真的有意思?強盡天下,佔了所有資源,就是爲了孤獨地生存?”
眠茶道:“這是在弱者等同死者的邏輯下進行推演,但假若弱者不死,那就很有意思了,這些受欺壓的羊,會一直忍氣吞聲嗎?”
胡燕徒握拳道:“他們可以努力鞭策自己,讓自己成狼!在這個人吃人的競爭系統中,羊永遠是被吃的,只
有讓自己變成狼,才能居於人上,不受欺凌!弱肉強食的殘酷競爭,就是促使所有生物進步的動力。”
“這個理論我常常聽,確實也正是獸族的主流思維,但我認爲,這個理論的完成有一個大前提,那就是沒有其他的路可走,而如果這理論真能完美實現,今天的世界也不會是這樣,輪不到佛門、道門大興,這個世界早被那些魔道之士給統治,因爲他們最講究這種天擇淘汰,可事實上,行魔道的霸主從來只是曇花一現,沒法在歷史上留下太久的痕跡,不能與佛門、道門相比,獸族雖強,也從未真正佔領人類世界,滅絕人族,反倒活得狼狽異常,你道這是什麼緣故?”
這問題牽涉太廣,陸雲耕、胡燕徒見識有限,一下被問倒,作聲不得,陸雲耕雙眉皺起,苦苦思索,胡燕徒懶得花腦筋,直接等答案。
眠茶看着他們兩人,對胡燕徒的反應多少有些遺憾,這個漢子並非真是魯莽庸才,相反的,頭腦還相當好,只是有些懶得用腦,遇到事情不願意多想,直接採取最簡單直接的反應……這樣的個性,是不可能成爲自己的傳法之人了,反倒是陸雲耕,看來確實是可造之材……
“大師,我想不透。”陸雲耕苦笑道:“還請大師教我。”
“這兩字收起來吧,我現在也沒穿僧袍,哪有大師的樣子?你也是慈航弟子,叫我一聲師叔就可以了。”
眠茶笑道:“森羅萬象,無比複雜,同時並存着無數的道理,甚至真理,沒有哪一條道理,可以同時適用各種場合,至少在作人處事上,想憑一招鮮就吃遍天,那是不可能的,就連弱肉強食、力強者勝的鐵則,也會碰到使不上力的情況。”
胡燕徒哂道:“大道理每個人都……”
“大道理你聽不懂的話,就來說點實際吧,力強者勝,這是生物界的鐵則不錯,但所謂的力怎樣界定?智慧?運氣?這些都是實力的一部分,更別說在力強者勝這條鐵則之上,還有一條更鐵的規則,就是寡不敵衆!”眠茶道:“我不敢說人類很團結,不然也就不會我們在前線打仗,後方還要我領着猴子出陣,但和獸族相比,我們的情況還算好一些,千百年來,人族能在種族競爭之下,始終保有一席之地,除了因爲我們的創造力、智慧,我覺得很大一個因素,在於我們懂得運用羣力,累積衆人的力量和智慧。”
最初聽這話,陸、胡兩人都有些難接受,但仔細想想與獸人的戰鬥,好像還真是這樣。自然界中,獸羣往往會聯合獵捕,分工合作,獸人的生物階層比野獸高,可是在這方面,卻比野獸更不如,他們在戰場上衝鋒時,也說不上什麼軍陣,就是悶着頭衝,團隊默契很糟糕,倒是踩着同伴屍體衝的這一點,很像野獸吃噬同類屍體的行爲……進化好像全進化到力量上去,好的沒保留,壞的全留下。
“從人情上也可以理解,平常沒事,就整天講弱肉強食,力強爲尊,等到有事,便說齊心合力,共同對外……你纔剛把人家割喉割到斷,轉眼又要大和解、抗外敵,你們覺得這可能嗎?獸人只是思維直接了一點,可不是傻子,很多時候,他們還很狡猾。”
眠茶道:“即使都是弱者,如果把力量與智慧統合起來,聚沙成塔、集腋成裘,那也是一股堪稱無敵的力量,一直以來,獸族都忽視了這股力量,或者說,他們過度重視力,而忽略了心……我覺得,這或許正是我到這裡來的理由。”
“什麼理由?”胡燕徒還沒想到,陸雲耕卻已明白,“師叔的意思,是魔道之路,一力求強,不斷吞噬身邊的一切,成就自身,遂把路越走越窄,天下人皆是敵,反觀佛門的強項在於修心,因爲統合衆力,得道多助,所以最終成就輝煌,遍地皆是佛寺,萬物平等生存……師叔妙悟佛法,將這道理帶來北地,帶予獸人,真是莫大機緣。”
胡燕徒一拍桌子,道:“所以你這十幾年在雨林,就是發展中下階層?替他們醫療治病,然後傳教?獸族的上層不在乎底下,你們行事又低調,所以他們整個沒發現?”
“說傳道有點不對,他們不願意讀我給的經文,也不誦佛號,戒律什麼的更沒法要求他們,人類與獸族之間,有着太多不同的價值觀,而在我佛門來說,經文什麼的,本就只是一種外在形式,但教心中有佛……有慈悲,便足矣。”
“師叔,你真確定你能讓他們心中有佛?有……慈悲?”
胡燕徒的表情很怪,就算是獸族的中下階層、老弱婦孺,在他看來也是充滿着戾氣,要說他們心中有佛、有慈悲,這個“慈悲”的定義肯定要改寫。
眠茶微微一笑,道:“太遠的事情不好說,和尚我所能作到的,就是給他們一個夢想、一個希望。”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