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闌人靜,一個人私下獨處時,陸雲耕從懷中取出了一個貼身收藏的護符,這道護符是仁光帝所賜,那晚林中交付秘密任務時,仁光帝還交託了這件東西,說是能用這個與他取得聯繫,但此物難得,不到萬不得已的最後關頭,絕對不可以動用。
之前,巴吐城的情勢不管怎樣危險,陸雲耕也沒想過要動用這道護符,因爲仁光帝遠在千里之外,就算向他求援,一時三刻也趕不來,更何況軍情複雜,他一個人武功再高,也是有力難施,找來也沒用,而自己受君之託,就該爲君分憂,誓死以報,哪有一遇到戰情危急,就立刻找他哭訴的道理?類似的情況,今後還不知有多少,要是每次戰情緊急,就用這方法與他聯繫,以仁光帝的個性,兩三次之後,免職或賜死的命令就直接下來了!
不過,這一次陸雲耕覺得,自己的問題唯有仁光帝能解,因爲身爲帝皇的他,應該最清楚一個領導者的責任與苦惱,自己的疑問,他肯定能夠回答,這雖然不是必要的情況,不過自己心頭難受,就決定任性一把了,以這位皇帝老兄的任性狀況,想來……應該是可以體諒的吧?
再次確認四周無人,陸雲耕撕開護符,一道金光乍現,緩緩擴展成一片光幕,同一時間,千里之外,仁光帝目瞪口呆,看着眼前忽然出現的那道金光符印,他當然知道那是什麼,胸口傳來的陣陣悸動,這是自己以真龍心血凝練出來的求救符印,就只給了陸雲耕和顏龍濤瀾兩人,以血爲引,縱使相距萬里,也能準確、瞬間找到自己。
不過,這東西雖然具有神效,卻也有些很麻煩的地方,至少……仁光帝發現,自己有所疏漏,當初製作這東西的時候,只顧着火速傳訊,忘了思考出現的時機,這玩意兒說出現就出現,有些時候……實在很不恰當啊……
陸雲耕暗叫不妙,現在已經是三更半夜,自己過於煩惱,這才撕開符印,沒想到別的,現在才發現時間不恰當,仁光帝照理應該正在睡覺,自己等於把他從熟睡中吵醒,他起牀氣發作,自己恐怕有一頓排頭吃了。
“呃,這是什麼情形?”
陸雲耕已經有了捱罵的準備,預想會看到一個身穿睡衣,從睡夢中被驚醒的仁光帝,對着自己劈頭就罵,卻想不到,金光螢幕中浮現出的影像,卻是一個身穿黑衣、黑褲,面罩黑布,十足夜行竊賊打扮的人,背景不知是什麼地方的屋頂,他腳踏瓦片,動作僵住,愣愣地朝這邊看過來……看不見面孔,要不是那雙熟悉的眼神,還有接着而來的大罵,陸雲耕還真不能肯定對面是什麼人。
“你……你神經病啊!莫名其妙發動符印,你都不會看一下時間的嗎?”
仁光帝果如預期那樣暴跳如雷,這也難怪,光看他的衣着與背景,就曉得偉大的皇帝陛下,正在幹一些偷雞摸狗、見不得人的事,這種事情本該隱密,仁光帝重傷未愈的狀態,幹這種事更得小心翼翼,現在行動到一半,忽然旁邊冒出金光,還張開一個好大的金光螢幕,這麼大的動靜……尷尬之情可想而知。
“你……抱歉,我……打擾了,你在做什麼?呃,抱歉,我不該問的,我不問了,對不起,我告退了。”
陸雲耕說得結結巴巴,心亂如麻,就怕自己的魯莽舉動,打擾了仁光帝,造成什麼嚴重後果,急急忙忙想要切斷連繫,卻被仁光帝叫住。
“且慢!你也不是不知輕重的人,用這令符找我,必然有事,你就直接說出來吧。”
“可、可是,你好像正在忙,我怕……”
“怕個鳥?你如果還能理智思考,會想都不想就用掉符令?橫豎有事,就直接說吧,我也還沒接到你們的最新戰報,正擔心你們,如果你話不說完,直接中斷聯繫走人,那這次聯繫就真是徹底的白癡行爲了。”
仁光帝說着,還拉下面罩,在屋瓦上盤膝坐下來,擺出一副預備聽報告的姿態,全然不把什麼身在險地之類的問題放眼裡。見到自己師父如此豪情,陸雲耕也不再多說什麼了,將最近發生的事情,從戰爭到目前狀況,再到自己所遭遇到的狀況,原原本本,簡單地說了一次,仁光帝最初有些驚愕,但越聽越顯得很感興趣,頻頻點頭。
“有意思啊……你小子夠可以了,本來以爲你還要再過十年八年,纔會碰到這一關的,沒想到這麼快就碰上了?不賴,有前途,真不愧是我一手調教出來的徒弟!”
仁光帝笑道:“事情我大概明白了,你總結一
句,最讓你困擾的東西是什麼?”
“我不能理解,我和東方到底誰錯了?如果他是錯的,爲什麼我無法糾正他的錯處?如果我是錯的,那我一直以來相信的東西又算什麼?”陸雲耕越說越激動:“堅持良心如果是錯的,今後我還用什麼立場去堅持行正路?這軟弱無力的正路還有什麼意義?”
“很好!你說得不錯,但千萬記住,這些話在我面前說說就好,在東方面前講也可以,其他人就不必了,尤其不可以給你手下兵卒聽到。爲將帥者,必須要給士兵一種信念、一種信心,讓他們相信跟隨着你,能夠保命、能夠打勝仗,這樣他們纔會甘心爲你效死,如果讓他們看見你的動搖,發現他們所跟隨的人,是個壓根不曉得該往哪走的蠢蛋,他們會把這當成是一種信仰崩壞的背叛,你以後也別想再統帥他們了……因此,動搖絕不能出現在臉上,更不可以讓他們聽見軟弱之言,這不僅關乎你個人榮辱,更關係到所有追隨你之人的性命,爲將的責任……重於山!”
仁光帝摸摸下巴,道:“至於你困惑的問題,坦白說,我無解,這種問題本就沒有答案。你是不是覺得,什麼事情不是對,就是錯啊?但這世上偏偏就有很多你對他也對,大家相對無言的道理,真要說的話,東方沒錯,錯的是你,戰爭本就是一件沒有良心、不講道理的混帳東西,你卻偏偏堅持要在這沒良心也無道理的東西里找良心……爲所不當爲,自然註定你是錯的了。”
“戰爭不講良心、沒道理……這個道理……是這樣說的嗎?”
“不知道。”
“不、不知道?”
陸雲耕一臉錯愕,卻看仁光帝聳了聳肩,道:“這世上哪來那麼多一定的東西?還不是人人都有其道理?我說了戰爭是沒道理的,你偏偏想在裡頭找道理,那你該做的不是說服我,而是該努力讓自己成長,等到有一天,你成長到任何人都必須仰望你的時候,所有的道理都由你來定,當然你說什麼就是什麼了,在那一天到來之前……你少想多看多做事吧。”
#第三章天道不仁.問心證道(上)
陸雲耕並沒有期望能在仁光帝這邊得到答案,畢竟仁光帝的思維一向特別,貫徹強者之道,如果不能走在和他相同的路上,他的道理根本就用不到,有時候光聽就讓人噴飯了。
不過,這一次的運氣還不錯,仁光帝給出的答案,讓陸雲耕有種茅塞頓開的感覺,本來這世上就有很多東西沒道理可言,硬要在沒道理的東西里找道理,沒良心的東西里找良心,只是自尋煩惱而已,不如努力提升自己,當有朝一日,自己立在遠超從前的高度上,往下俯視,之前百思不得其解的路,自然就會清清楚楚。
找不到規則,就來爭取能夠制定規則的權力,爲了擁有這樣的權力,就必須爬到那樣的高度……仁光帝顯然就是爲了這目標,不斷地在奮鬥,而這次他所給出的答案,把陸雲耕從迷障中拉了出來,雖然還沒找到迷宮的出路,卻給了他一個很高的目標,讓他有了方向,當心裡安定下來,那些迷惘與痛苦就大爲減輕,心裡好過得多了。
“……想想真是奇怪了,我看的各類小說裡,說到要去敵人那邊搶劫,所有士兵、戰友都只會興奮得嗷嗷叫,以成爲掠奪之狼爲榮,殺小孩老人、砍女人嬰兒,都能被誇說殺伐決斷,英主之資……怎麼到了我這裡,我徒弟兼手下就開始鬧心理障礙?是我中二過頭?還是你徹底腦殘?這問題你問我,我還想問咧!”
“………你看的小說,一定和東方看的是同一類,他也說過和這一樣的話,你們兩個……確實很像。”
陸雲耕說着這些話的時候,臉上已經出現笑意,反倒是被說和東方戀雪一樣的仁光帝,一臉不悅的表情,“別拿他和我相提並論,我們只是碰巧看的書有些相似,所走的路可不一樣,徹頭徹尾不同的,不過……聽你一開始的問題,我倒是有些明白,爲什麼他要選你當老大了?那傢伙……居然也是一個理想派,要是你沒有這樣的心理掙扎,他大概就不會看上你了。”
“什麼意思?我不太明白。”
“……不明白嗎?那你就好好去找答案吧,小子。嘿!人生就是不停的困惑,不停的想通,沒有出路就找出路,自己的路自己來找,這就是人生了,等到有一天你不用再找下去……就死啦!”
仁光帝笑道:“這個世界有很多不合理的事,你覺得事情不該是這樣,但它偏偏就
是這樣,如果實在不服氣,你就只能努力去改規則……這條路可不好走,比順着規則走難多了,你覺得這太苛求了嗎?所以我告訴你,有這種志向的人,基本上,都不能當成人看待……都不能當自己是人……”
陸雲耕在向仁光帝秘密請教時,東方戀雪也正和胡燕徒、汪衛國等人商討大計,話說到一半,忽然連打起噴嚏,險些弄得淚眼汪汪。
“奇、奇怪?是誰正在背後講我?而且好像講的還是壞話……誰?會是誰了?”
東方戀雪的反應有點大,不過只引來衆人的發笑,任誰都曉得,東方戀雪底子不乾淨,下手又狠辣,仇人不多才有鬼,無論何時何地,有人正詛咒着他都不奇怪。
不過,衆人迴心一想,反倒有些訝異,因爲如果東方戀雪是那麼糟糕的一個人,自己又明知如此,那爲何自己仍願意與之共事,而且還相處得不錯?這一點實在有些不可思議,畢竟這邊從胡燕徒到宋體仁,個個都是心存驕傲,不輕易與人爲友的個性,怎會接受東方戀雪這樣的人呢?說是迫於形勢,好像也不對,除了一些理念相牴觸時,和他相處還是挺快樂的……
這一點,衆人起初都有些說不清楚,不過到了後頭,宋體仁倒是琢磨出了點東西。
“原來如此,你的底線一直守得不錯,雖然在很多方面有問題,不過,你不會出賣朋友,所以和你共事,至少在這上頭可以安心……你很有一套。”
宋體仁的發現,讓衆人深思了一下,繼而都點了頭,從目前聽到、看到的部分,東方戀雪的仇家甚多,不過好像打一開始就是敵人,沒有那種由友變敵的翻臉例子,從這上頭看,這個人作爲患難之交,還是很可以的。
“行啦,廢話收起來,我們家老大基本上都成廢人啦,如果我們還把時間花在廢話上,事情還怎麼做?”
東方戀雪道:“把你們找來討論,是爲了想想下一步的,我們想要生存下去,想要衣錦榮歸,可不是在這邊打劫村子,殺一堆弱小獸族就完事的。幾萬獸族都給咱們消滅了,大勝仗咱們打了,但巴吐城也給咱們毀了,毀城求勝,這代價大了點,如果帝國現在是陛下說了算,我們就可以衣錦榮歸,但後黨掌權,我們回去一個不小心,搞不好被算成是陣前逃亡,先下獄關個十幾年,外加天天嚴刑拷打。”
胡燕徒怒道:“豈有此理?我們在這裡拼死拼活,勝仗都是我們打的,沒得到嘉獎也就算了,還說我們陣前逃亡?陣在哪裡?城都沒有了,是要我們守個鬼?”
“嘿嘿,他們大可說,獸人是被倒塌城牆砸死的,城牆是自己塌的,我們只是逃命的,勝仗與我們何干?如果你強調是我們主動毀城,那邊搞不好先判你一個損毀公物,扔你進牢……老胡你覺得我的話很荒唐嗎?你問問汪兄,我說的是不是?”
聽了東方戀雪的話,胡燕徒望向汪衛國,後者很遺憾地點了點頭。見過許多的帝國武將,聽過很多軍中事,出身名門世家的汪衛國,官場見識遠非胡燕徒可比,深知那邊爭權奪利起來,根本沒什麼道理可說,官字兩個口,欲加之罪,何患無詞?東方戀雪說的罪名雖然荒唐,不過汪衛國以前還聽過更誇張的,相較之下,他可不覺得這種事不會發生……更何況,不久前軍部纔派來審查團,來意不善,態度根本一開始就表明了……
“所以,眼前的情況很簡單,爲了把我們的功績確定下來,我們要進一步立功,就像在板上釘釘,只要我們立下的功勞夠大、夠多,巴吐城大捷就是過也會變成功,反之……”
東方戀雪的話說完,宋體仁就提出質疑,“這個基本理念是不錯的,但我們要如何立功?持續劫殺小型的獸人部落,這可不是好主意,爲了存活可以這麼做,但要說靠這立功,軍部那邊也不是傻子,更何況,獸族早晚也會有反應……”
宋體仁並非無的放矢,他所說的事情有過前例,過去駐守北疆的人類軍隊,就曾爲了立功,常常去襲殺獸人部落,砍下老弱婦孺的首級回來邀功,原本那時人族、獸族的氣氛雖不和睦,也還未算劍拔弩張,就因爲此事,促成了獸族首次聯合軍,把人類這邊打得哭爹叫娘,在那之後,這種事情就變成禁忌。
“阿仁說得不錯,所以掠劫小型部族,只是我們眼下的生存手段,趁機練兵,等到時機成熟,就要打幾場硬仗,來顯顯手段,而最後……”東方戀雪指向地圖上的一角,“我們的目標,是這裡!”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