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戀雪聳聳肩,道:“非人者的認定,這一仗的大功臣是西門朱玉,那傢伙莫名其妙出來,又離奇消失,哪輪到我接替他當二號?人族這邊,你也看到了,大家認定眠茶將軍纔是首功,他擊斃了雪科夫,是平定戰爭的首要功臣,你如果說不是,小心被那些信徒分屍啊!”
“是你自己不想出來領功吧?否則誰能搶你的功勞?”
“我不喜歡來虛的,與其被人崇拜追捧,還不如給我一些軍火軍糧之類的,我又不收信徒,要人家崇拜我做什麼?我想好了,等眠茶將軍心情好點,就去找他做筆生意,要他還我人情,提供我點實質好處。”東方戀雪道:“我建議王爺你和他把關係搞好點,說不定你將來在北地討生活,就要靠他了。”
輕描淡寫把話帶過,東方戀雪腦中仍難忘不久前剛發生的那一幕,當時,雪科夫逃出樹林,自己和眠茶想要往外追,卻不能不顧重傷瀕死的眠日首座。
要是沒有眠日首座的奮不顧身,他們絕無可能讓這位獸族聖者落荒而逃,現在,強敵跑了,眠日首座卻付上性命的代價,心臟被掏出又粉碎的他,沒有可能再活下去,死已是必然,但相較於雪科夫的逃跑,這位聖僧的反應淡定,盤膝坐起,雙掌合十,一派鎮定,全然無懼死亡……他本就是抱着犧牲性命的決心來參戰……
“阿彌陀佛,貧僧碎了心,但雪科夫也落了個心碎的下場,因果循環,報應當真不爽……”
口誦佛號,這位大德高僧表情一派祥和,一旁的眠茶忍不住,激動地向他拜倒,“師兄,你有什麼要求?我定然給你辦到!”
以眠茶此刻的能力、未來的潛力,這句承諾的份量委實不小,但這位高僧並非因此而來,聽了師弟的表態,他僅是一笑。
“那日我離開後,朝夕難安,回想起來,發現有一個問題是我該問,卻沒有來得及問的……”
“師兄有什麼事情想問,請直言!”
“師弟你所說過的九懺舊事,地藏和尚辣手屠滅萬人……彼時彼刻的情況,是否……恰如此時此刻?”
“……正是。”
面對眠日,已經沒有什麼東西需要再隱藏,眠茶坦然相告,“當年,一種奇怪的妖物肆虐,噬人吸血,並且將受害之人感染,成爲吸血鬼……感染的人很多,數以萬計,各方勢力將這些……病患困起關住,商議如何處理,爭執不下,這些病患預備突圍殺出去,地藏前輩站了出來……然後……殺光了這些病患。”
“……果然啊,那麼……師弟你認爲,這位地藏前輩的所作所爲,是對是錯?”
“這個……”
眠茶苦笑,一時不語,這些年來他不知想過多少次,始終無法有個定論,因爲像這樣的問題,原本就是人類文明史上的千古爭議。“犧牲少數保全大衆”、“沒人有權力剝奪別人的生命”,這兩個概念都說得上真理,單獨來看,都能成爲大義,堂堂正正,可兩者相互碰撞,這裡頭的對錯曲直……就算讓佛祖降臨人間,也未必能讓所有人心服口服。
“如果是對上別人,我可以硬着頭皮說些大道理,可在師兄你的面前……坦白說,我不知道……這麼久了,我還是想不明白。傳教傳道之人,自己居然一片迷惘,這真是……”
“哈哈哈,師弟,迷
惘證明你有所思,因爲有所思悟,中途受阻,所以迷惘,這是每個修行者的必經之路,有什麼好羞恥的?真正可恥的,是一生什麼也不想,從來不質疑本身行爲的人。”
眠日首座放聲大笑,渾不似瀕死之人,可幾句話說下來,他臉色脹得通紅,已經是迴光返照的徵兆。
“我也曾思索過這個問題,師弟,你可記得,九懺公案之所以被封藏,不是因爲地藏和尚殺了數萬人,而是因爲他在大屠殺之後,被諸佛接引,直上西天,我覺得……冥冥之中,諸佛已經肯定了他的作爲。”
“這我也想過……”
眠茶緩緩答道,心裡卻有些不解,師兄撐着瀕死之軀,用最後的力氣在和自己說話,所交代的事情必是重中之重,他全然不提身後事,卻與自己閒扯這些昔日舊事,到底是爲什麼?
“師弟,你如今所行之道,看似離經叛道,背離了佛門教誨,慈航靜殿必將此視爲背叛,可……你有想過這一切的源頭嗎?”
“源頭?”
眠茶沉吟着,佛家將世間一切以因果解釋,可師兄臨終之刻,想必不是來和自己扯那些大道理,而要說起一切的源頭,那該是自己巧獲九懺真傳,從那篇心法中得了領悟,由此開始吸收信衆願力,化爲無邊佛力,開宗立派,這是善因還是惡孽?自己實在沒有那樣的智慧去判斷,但自己已下定決心,要好好用這股力量來行善濟世,決不誤踏歧途。
“地藏和尚在慈航靜殿修行多年,妙悟神功,可那篇心法超越尋常武術範圍,地藏和尚估計是悟不出的,既然如此,心法又是從何處傳來?”
眠日首座看着眠茶,緩緩道:“我的推測……這篇心法,該是地藏和尚飛昇之前,來自諸佛的傳承……師弟,你所行之事,正是出自諸佛的意志,你……不是佛門的叛徒,是繼承佛門正宗的……慈悲,八萬六千億佛法,萬流歸宗,我佛大悲!”
驟聞眠日禪師之言,眠茶愕愣了片刻,他從未想過這樣的可能性,一下被提點,想了一想,覺得大有道理,心法若非出自地藏前輩,極有可能便是諸佛接引地藏上西天時,留下的傳承,其目的……就是爲了千百年後的這一段因果,有可能,當時的諸佛就已預見,多年之後,佛道淪喪,慈悲不存,爲了傳承佛心,必須破舊立新,成立一個新的宗派、新的佛門,所以才傳承下這篇動搖佛本的心法來……
這想得有點遠了,但眠茶卻不覺得這是無稽之談,很大的一個層面上,這個可能性讓他心裡好過許多,一直以來,無意間成了佛門叛徒、罪人的壓力,壓得眠茶喘不過氣,動輒得咎,甚麼都不敢作,明明是一個豪情萬丈的性格男,卻被逼得在北地泡茶養老,實在很憋屈,即使是在東方戀雪點化,有所開悟後,也不算真正解開這心結,只能說認清事已至此,不得不爲了……
然而,眠日首座所說的這些,讓眠茶覺得……原來自始至終,自己不曾離開過佛途,破舊立新,也不是毀滅佛門的叛徒,而是佛門的寂滅與新生,這段因緣在千百年前就已種下,此刻開花結果,正是無邊佛法的因果……這個想法……感覺很好。
(如非師兄點化,我……)
想到這裡,眠茶一下醒悟過來,這位師兄特意趕回來參戰,垂死仍拚命拖着一口氣,來和自己說話,就
是爲了替自己解惑,消除心中掛礙,讓自己能在這條佛途上繼續走下去,對自己的殷切期盼、良苦用心,委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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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兄,多謝……”
眠茶欠身欲禮,想表達衷心的感謝,卻發現眠日首座靜靜地坐在那裡,雙掌合十,臉上還掛着安詳的笑容,但不知何時……氣息早停,竟是已然圓寂。
“……師兄,多謝……真是多謝你啊……”
縱然早知眠日首座必死,可當這件事實際發生,眠茶大慟,有種想要落淚、狂哭的衝動,卻終究是壓了下來,躬身一禮,向這位師兄表達深深的感謝。
眠日首座圓寂西去,這消息傳了出來,那些因爲敬重眠日首座才追隨到北地的慈航弟子,受了不小的打擊,這次他們萬里而來,一方面是追隨眠日首座,一方面則是慈航靜殿派系鬥爭,趁機把他們掃地出門,出來是容易,想回去……就要歸入別的派系,沒什麼好果子吃……
在這令人喪氣的時候,戒律院的武僧們,公佈了眠日首座的遺命,表示眠日首座生前有吩咐,如若他不幸身死,希望那些敬重他的弟子們,也給予眠茶同樣的敬重與支援,在異地找尋佛門的希望。
這個遺命號召,發揮了不小的作用,本來這一仗完結後,很多慈航弟子都要南歸,現在因爲這道遺命,裡頭近半的人選擇留下,追隨眠茶,共同扶持這個新成立的教派。
“師兄雖然身故,卻仍有惠於我等……”
眠茶有着不小的感慨,當初在慈航靜殿,自己與這位師兄並不是很熟,也算不上有什麼交情,甚至因爲違規與執法,發生過幾次衝突,沒想到多年後北地重聚,他對自己真是仁至義盡,拚了命在扶持這個新教派。
而眠日首座的這份良苦用心,絕沒有白費,此戰之後,這個新教派以野火燎原之勢,迅速氣吞雨林。獸族的情況相當悽慘,虎、豹、狼三族幾乎滅絕,熊族也沒好到哪去,族中的精英幾乎都戰死沙場,元氣大傷,失去聖者雪科夫的他們,更失去鬥心,一時難以再起……整個迷濛雨林,統治體系完全崩潰,過往的大族,不是廢了就是滅了,中小部族還沒從屍禍的震驚中鎮定下來,在這種情況下,唯一能對雨林進行有效統治的,就只有眠茶的這支新興勢力了。
如果說這是一支人類的勢力,想要稱霸雨林,統治獸族,那斷斷無可能,即使是那些戰力不強的中小獸族,也會誓死與人類拚到底,但眠茶手下的信徒,在急遽擴增之下,獸族的比例超過八成,而且眠茶不是開口霸業、閉口霸業,是滿口的服務與奉獻,來此只爲了行善,一切也是爲了讓大家生活更好……這個口號,讓各個獸族易於接受,不知不覺地接受了眠茶的統一調派。
十幾天過去,整個雨林都在眠茶的實質控制之下,這位活佛的命令一出,比當日的雪科夫聖者還管用,各族無不樂意聽從,到了這一步,獸人們才意外發現,眠茶的權勢猶在遮日那王之上,獅族、熊族未能全功的霸業,已經在眠茶的手上實質完成了。
“……我倒是有點明白了。”眠茶摸了摸下巴上的鬍渣,對東方戀雪道:“以前有一位天下霸主說過,他並沒有特別想稱霸,只不過不知不覺,比他強的人都一一死掉,最後死光,他環顧天下,發現沒有比自己更強的,於是……他就成霸主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