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在這裡的是誰都一樣。查驗屍體,勢在必行,並無褻瀆之意,也沒什麼可解釋的。”琅琊的話沒什麼不妥,只是其中的態度實在有些太生硬了。任誰也不願看到自家親友的屍體被人揭開了衣衫,翻來翻去的觀察。‘驗屍’事出有因,陪上笑容講幾句道理、說一聲‘還請體諒,萬勿見怪’,或許也就過去了;可要是虎着臉擺出一副‘你們活該倒黴’神氣……對方可是靠着百餘人,就擊斃了嫦娥境得勝和一羣手下的自苦修持
劍拔弩張。
樑辛沒開口,沒出頭,但也沒有就此退開……讓所有人都略感意外的是,苦修持並沒去理會琅琊,隨着大漢首領一擺手,十幾個人都繞過了她,進入戰場翻動屍體,檢查一番,在確定所有人都已戰死後,他們也不收屍,就把這些戰死的同伴仍在原地,就此離開,向北而去。
這個過程裡,苦修持們再沒有隻字片言,而從始至終,他們的表情也沒有過絲毫的波動……他們和草木傀儡唯一的區別,也僅僅是神情清明些罷了
琅琊落回地面,遙遙望着苦修持越飛越遠,脣角猶自掛着冷笑。
樑辛走到琅琊身邊:“你認識他們?和他們有仇?”
“談不上仇恨,看不慣罷了。”說着,琅琊眨了眨眼睛,眼簾一剪,又變回了平時那副古怪精靈地笑模樣:“這夥人不怎麼樣,不過祖祖輩輩都把神仙相引爲大敵,雖然欠打,但也勉強算是個盟友。今天的事情就算了,下次見面,對他們不用太較真,也不一定就翻臉動手。”
樑辛笑道:“剛纔翻臉要動手的,可不止我一個說說吧,到底怎麼回事。”
琅琊嘴角翹起,兩眼望天,還是不久前那句話:“等我開心了,想說的時候,你再來問。”
話音剛落,羊角脆就從樑辛身上跳到琅琊的懷裡,小猴子一手指着苦修持離開的方向,另隻手緊握拳頭,上下揮舞個不停,意思再明白不過:下次見了他們別客氣,一定要打上一頓。
琅琊撲哧一聲笑了出來,伸手給小猴子抓癢,應承道:“成,下次他們要還敢說捏你,我直接上去教訓他們”
羊角脆目光凝重,認真點頭,想了想之後,又把自己頭上頂着的金盔摘下來,莊而重之地遞到琅琊手裡。
小妖女咯咯輕笑:“你這是贓物,我可不敢收。”把手腕一翻,又把金盔扣回到羊角脆頭上。跟着擡頭望向樑辛,繼續笑道:“我現在就挺開心,你還要不要問?”
“問到底咋回事。”對小妖女的反覆無常、瞬息萬變,樑辛早就不當回事了。
不過,平心而論,琅琊這次‘出爾反爾’,不像是故意刁難,倒更像是少女對親人朋友的那種……撒嬌?
這次琅琊痛快開口:“苦修持一直都在,只是早就隱遁了。從第一次浩劫東來後,他們就舉族北遷,棲身於草原和冰原的交界之處,幾乎不和外人打交道,幾千幾萬年裡,不知傳承了多少代,苦修同時,以‘九星連線、浩劫東來’爲訓,等到第二次神仙相東來的時候,他們會傾巢而起,迎抗浩劫。”
苦修持自成一道,在外人看來他們行事極端,對自己都如此殘忍,對旁人也會心存狠辣。可實際恰恰相反,苦修持性情冷漠,但是對大天地卻懷着一份悲憫之心,‘生來罪孽身,自苦得贖’,贖得不僅是自身罪孽,而是爲了天下人贖罪
遠古時,百無一用東來,誘浮屠撞擊小眼,引得山崩地裂,巨災橫掃中土,天下生靈喪了十之七八,那場浩劫結束之後,一部分苦修持得以倖存,其他的倖存之人在向仙佛叩謝時,他們已經開始着手調查浩劫的成因。但浩劫的背景太大,只憑着個人之力、如果沒有特殊機緣,又哪能洞徹真相。不過苦修持的追查也並非一無所獲,他們查處了兩件事。
其一,巨大的浩劫,與一羣長着‘神仙相’的絕世妖物有關;其二,千萬年之後,‘九星連線’會重現蒼穹,那時,也許還會再有一場大災。
苦修持既是一個修天流派,也是一種修煉方法。既然是修行,目的不外是飛昇、登仙。本來他們也不例外,但他們追求的天道,分作了‘小輕愉’和‘大喜樂’兩重境界,前者是追求自我的解脫,而後者則是致力衆生的救贖。
發現將來還會有浩劫東來,苦修持便不再去追求‘小輕愉’……他們不飛昇了,全族北遷,八字爲訓,第二次浩劫東來之際,就是苦修持再度出山之日
聽到這裡,包括木老虎在內,幾個人都已動容,苦修持的慈悲心懷,比起仙界楚慈悲,也毫不遜色。
而修煉事,一旦功力突破、境界圓滿,不管你願不願意,天劫都會當頭打下,苦修持要護界抗‘妖’,只靠六步大成的力量遠遠不夠……爲了不渡劫,他們想出的辦法簡單得很:自剜雙目。
五感不齊,便沒資格飛昇,每個苦修持再達到六步大成後,都會毀掉自己的雙眼。
宗師修爲身體也會遠異常人,雙目被毀雖然痛苦,卻算不得太可怕的傷,用不了太久眼珠還會再生長出來……生一次,剜一次,所以苦修持的眼窩,永遠也長不好、永遠都有鮮紅肉芽糾纏。
樑辛神情肅穆,喃喃自語了一句:“下次見到他們,要記得致歉、致謝。”說着,手中紅鱗揮舞,開始挖坑。
雖然苦修持不在乎自己的屍體,樑辛卻又哪能捨得讓他們暴屍荒野……
不理凡間恩怨,不管旁人誤會,不問世上寵辱,自苦身軀替天下贖罪,自剜雙目只爲不飛昇而去,留在此間隱世護界,當得一字——俠
浩劫未至,苦修持極少在人間行走,除非爲了一件事:獵殺神仙相。
從老虎到德勝,百多年裡,每一年都有東來的洋流成形,誰也不知道神仙相究竟派了多少斥候來打前站,可真正現身的,也只有木妖、螃蟹、回寰等寥寥幾批,剩下的哪裡去了?賈添殺之、苦修持殺之。
掩埋屍體的時候,樑辛拍了拍羊角脆的腦袋,羊角脆老大不耐煩,忙不迭去扶自己的金盔……小猴子見到苦修首領,就害怕的全身發抖,原因也不言而喻,它所在的那批斥候,都死在了對方手裡吧。
木老虎一邊幫樑辛掩埋屍體,一邊問琅琊:“這些苦修持一共多少人,實力上…能有多強?”
琅琊聳了聳肩膀:“這個隱族到底有多強,我也不清楚,我只知道臉婆婆因爲天資差,只能做底層弟子,無緣修行上乘咒法,這才一怒離去,到中土做了個逍遙隱修。”
臉婆婆,六步中階,精通養臉奇術。以她的本領,即便在天門中也能做到長老要職,可在自家族中,卻因天資太差只是個底層。
樑辛愕然:“臉婆婆出身苦修持?”隨即想起老太婆下落不明,又追問了句:“她現在怎樣?”問過之後,樑辛禁不住苦笑了下,臉婆婆的修爲雖然了得,但還不足以抵抗賈添的邪術,現在必是傀儡無疑。
琅琊看懂了樑辛的苦笑,螓首輕搖:“她未被邪術侵襲,她有對抗妖元的辦法。”
樑辛霍然大喜,一時間也顧不得再去問臉婆婆的下落,追着琅琊的話追問道:“什麼秘法,真能抵抗賈添的傀儡邪術?”
慈悲弓能殺滅妖魂,但也僅有煉化了天梯木的人才有機會去拉弓,要是能再尋到其他的辦法來破解妖術,自然再好不過。
琅琊笑了:“她的法子簡單得很,先橫刀切腹,自剜肝臟,五臟之中肝屬木行,草木妖元入體後也會以肝爲本。挖掉了肝,妖元妖魂就是去了根基。不過這還不夠,正經十二,奇經八脈,二十條脈絡中,有七條要斷滅掉……”
臉婆婆是以死相抗,她的法子的確能夠不讓自己變成傀儡,但五臟缺一、自絕七道大脈,人也活不成了。
一抹悽然從琅琊的俏目中,一閃而滅:“邪術爆發時,我正在草原修煉,等我扛過…”說到這裡,她微微一頓,補了句:“先說臉婆婆吧,等說過了她的事情,再說我是如何撐過邪術的。”
樑辛點了點頭。
邪術過後,琅琊沒去聯繫樑辛等人,而是搖響了她和臉婆婆用來聯絡的那隻木鈴鐺,偌大天下,她真正關心的人,就只有這個老太婆。當時她還不知道臉婆婆是如何來對抗‘邪元’的,在接到對方消息的時候,一度歡喜無比。
臉婆婆在傳訊中說明,她也要來草原,囑託琅琊在原地等候。不久之後兩人見面,琅琊才發現臉婆婆胸腹染血、經絡斷裂,生機已經徹底斷滅,完全是靠着獨門心法和中階宗師的渾厚修爲,才支撐到了現在。
當時臉婆婆並未多待,只是摸了摸琅琊的頭髮,喘息着說了聲:“若有暇,送我一程,向北。”
琅琊送着她一直來到草原邊緣,在臉婆婆的指點下,尋到了一個被重重禁制護佑的隱秘山谷。
到了地方,臉婆婆推開琅琊,跪倒砸山谷之前,鼓足真元朗聲說道:“不肖徒重歸山門,不敢奢求師長見諒,只求能有隻字片語,讓不肖徒得知師門未受邪術侵害,死也瞑目”
蒼老聲音遠播,山谷中卻全無迴應……
七天七夜。
臉婆婆以死相抗傀儡遙遠,拖着殘軀奔赴萬里,就只爲回來看一看,師門有沒有被邪術侵襲,可她跪了七天七夜,山谷中卻沒有絲毫動靜。
說到這裡,兩行淚水忽然從琅琊眼中淌出,望着樑辛、小汐等人:“苦修持都沒事,卻始終沒人應上一聲,老太婆到死也不知道,師門到底有沒有事,死不瞑目……就算她曾叛出師門,可應上一聲,很難麼?”
青墨的眼圈也紅了,小汐默然不語,樑辛也輕輕嘆了口氣。
第八天破曉時,臉婆婆壽元將盡,彌留之際,她又動用了一門奇術‘移花’。
所謂‘移花’,是一門灌頂之術,臉婆婆喪去的是生機,但一身宗師修爲還在,她要琅琊送她這最後一程,本就是爲了再送她這一份厚禮……
臨死之前,老太婆仿若夢囈,說起了諸多往事,琅琊始終陪伴在她身旁,從瑣碎言語中,大概理清了有關苦修持的來歷,在最後,老太婆交代了三件事:
一件事,若苦修持上下都被邪術所害,便報仇,若門宗無恙就不用報仇了,但要記得‘告訴’老太婆一聲;另件事,待她死後,將她葬于山谷之前;最後一件事,若苦修持還在,不管他們又做了什麼,決不可因臉婆婆的遭遇,而去找他們報仇。臉婆婆明白琅琊的性子,特意將此當做一件重要事情來囑託。
說完,臉婆婆伸手在臉上一抹,用最後一點力氣,把她本就殘損可怖的老臉徹底‘抹掉’了。
臉婆婆自毀臉皮,以示‘無顏’之心,而其中的哀求之意也再明白不過,想要以此來求門人,能讓她安葬於此。
琅琊放聲大哭一場,按照遺願將其掩埋於此,卻全沒想到,當她在臉婆婆頭七、返回墳前拜祭時,才發現老太婆的墳被人掘開了,屍體被遠遠扔到了距離山谷數裡外的荒野。
苦修持心思偏執,對叛出門牆的弟子,雖不曾追殺,但也絕不會原諒。
琅琊勃然大怒,可她要守着‘不能因臉婆婆之事,去怪罪苦修持、找苦修持尋仇’的遺言。
剛剛見到苦修首領,再是因爲‘驗屍’之事雙方動手,便與臉婆婆無關了。
‘自苦修持’的救市之心讓人歡欣鼓舞;臉婆婆的遭遇也讓人唏噓不已。二者間的恩怨糾葛,談不上什麼對錯,到頭來,也不過是一個老太婆自作自受,死不瞑目罷了……
有關臉婆婆的事情都說完了,琅琊揮袖抹掉眼淚,仰起頭望向天空,片刻之後,突然開口大喊:“婆婆,苦修持未被妖元所擒,個個生龍活虎,你要放心、要含笑九泉啊”
琅琊有六步中階之力,卻未動用真元,只靠着嗓子去呼喊,喊到最後一字,聲嘶力竭。
靜默一陣,琅琊纔再度開口:“臉婆婆說,若門宗沒事,便不用報仇了,她口中的‘報仇’,指的是爲苦修持報仇……不用爲苦修持報仇,我卻還是要爲她報仇的,賈添我一定要殺。”
琅琊的聲音平平淡淡的,沒有大義凜冽,也沒有咬牙切齒。可是樑辛卻能明明白白地感受到,三年之後重遇琅琊,她已經徹底變了個人,變得更加鮮活、或者說,更‘感情’了許多。
以前的妖女,刁鑽古怪,嬉笑討喜,但骨子裡則始終透出一份淡漠,對天下、對旁人的漠視,追求力量追求天道,是她唯一目的;現在的琅琊,則是真正的‘生動’了。
她掉眼淚;見到‘自苦修持’她目光怨毒,不怕正面相對;還有‘報仇’,全沒有任何好處,硬是給自己找來了一個天下最高深莫測的強敵。
樑辛沒去多問什麼,只是笑了下:“你也對付賈添?剛好,大家同路。”
“所以我纔來找你們。有兩件事相求,還請務必成全……要不是這兩件事,賈添也根本離不開猴兒谷。”琅琊也笑了:“第一件事,婆婆施展‘移花’時已經到了彌留之際,施術時斷續了幾次,由此我接承的修爲也很不穩妥,我自己算過,要徹底煉化穩當,總要十幾年的功夫,在外面可等不起……”
說到這裡,樑辛就明白了她的意思:“你想進小眼?”
琅琊點頭:“不錯,不過我聽說裡面有個愛吃肉的腦袋,到時還得請你和他說幾句好話,別真把我一口吞下去。”
樑辛哈哈一笑:“浮屠饞歸饞,但不吃熟人,這個好說,第二件事呢?”
琅琊沒急着回答,換上了一副古怪笑容:“還記得在飛梭上,你睡着之前,我曾給你說,有好消息要告訴你來着。”
樑辛神情茫然,當時他一眨眼就睡過去,哪還記得琅琊說過什麼,倒是青墨和小汐聞言後同時點頭。
琅琊笑得越來越像一頭小狐狸,對着樑辛豎起了三個手指頭:“好消息一共有三個,這次要仔細聽好。第一個,我道心已喪,又變回了凡人;第二個,我學會了天下人間,傳承了老魔君的功法,自然也就列入了老魔君的門牆,你我現在算是師兄妹了;第三個……我沒道心,又是你師妹,你要稍稍用些心思,沒準咱還能親上加親”
三個好消息,第一個和最後一個都還好些,唯獨第二樁,妖女學會天下人間,真就如一聲悶雷,把大家都驚得目瞪口呆。
樑辛也恍惚明白了,琅琊爲什麼會‘鮮活’了,她道心已喪,從只爲仙道而謀的狡詐修士,變回了活生生人間少女。既然是人,就會受到感情牽絆,會愛上誰、會厭惡誰、會因某個人的開心而開心,也會因某人的難過而沮喪
琅琊還怕大家不信,羅裙一擺欺身到木老虎跟前,身法晃動同時臉色也陡然猙獰,顯然再以殺心惡性爆發執念,木老虎現在其中,形若木雕,再無法稍動……天下人間、來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