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天下午,蘇標和魯克離開了南葵市,卡車把他們送到距離亂石岡還有一兩里路的山坳裡,遠遠望去,前方酸霧瀰漫,就像澡堂子裡的浴池。
最後的一段路,他們徒步前進,翻過一個不高的山頭,就來到了原摩托化步兵團的駐地。正如魯克預料的那樣,營地裡一片荒涼,空氣裡充滿了刺鼻的酸味,但沒有看到任何牒荼樹,它們還是深藏在地下的種子,靜靜等待着雨水把它們喚醒。
“動手吧,我們採集一個標本回去。”魯克和蘇標一起動手,用木棍和塑料鏟挖土,他們都是力大無窮的機夔戰士,不一會工夫就掘出一個大深坑來,但越往下土石就越堅硬,工具磨損得很厲害,速度明顯慢了下來。
魯克一邊埋頭刨土,一邊說出自己的擔心:“蘇標,如果找不到剋制牒荼的方法,歷史可能會像豳榕所說的那樣,倒退到從前,沒有槍炮,沒有炸彈,沒有飛機和坦克,那樣的話,人類用什麼跟妖怪族對抗呢?”
“放心,我猜想,熊昀會跟R集團軍方振華攤牌的,用雷震子摧毀牒荼母體,子體應該成不了什麼氣候。”
“萬一失敗呢?”
“我們從不懼怕失敗,該來的總會來,歷史倒退到從前,我們還有機夔系統,只要不失去希望,人類總能夠生存下去。”蘇標顯得很樂觀,在他的身上,魯克感受到一種只有人類才具有的朝氣和精神。
二人齊心協力,挖出了三米多深的一個大坑,堅韌的根鬚縱橫交錯,織成一張密集的網,聯繫着無數籃球大小的牒荼子體。蘇標倒抽一口冷氣,喃喃自語說:“竟然有這麼多呀!”
魯克小心翼翼地滑落到深坑裡,近距離觀察着它們——就像放大了幾百倍的根瘤,掩埋在土壤下,不見天日,但正是這些貌不驚人的東西,釋放出特殊的酸霧,輕而易舉地把人類軍隊繳了械,讓一切高科技的武器變成廢鐵。基因和變異真是奇妙!
“小心一點,它們是有生命的!”
“沒問題!”魯克伸手握住一根粗壯的根鬚,用力拉了一下,紋絲不動,它們彷彿跟大地融爲一體,堅不可分。他不禁皺起眉頭嘀咕道:“見鬼,這地方沒法用刀,要搞個標本回去還真不容易——你瞧,硬得跟鐵一樣,拉都拉不動!”
“我來試試吧。”蘇標從口袋裡掏出那隻冰涼的鐵盒,掀動四角的機關,打開蓋子,從裡面掏出一隻黑乎乎的甲蟲來,模樣像小了一號的屍蟲,油黑鋥亮的背甲上佈滿了暗金色的花紋。
“那是什麼?”魯克微微有些吃驚。
蘇標笑着說:“這就是上次從劉春生身體裡取出來的屍蟲,我沒有交給宋秋臻,而是把它當寵物飼養。爲了去除野性,我用冰封機夔把它凍結起來,結果歪打正着,屍蟲經過了二次蛻變,進化成現在的模樣。它很聽話的,平時我把它封在鐵盒裡,需要的時候放出來!”
“寵物?有這麼危險的寵物嗎?”魯克搖搖頭,覺得哭笑不得。
蘇標吹了幾聲口哨,屍蟲一頭扎進了堅實的土壤中,就像挖掘機一樣,鑽出一個個拳頭大小的窟窿,兩隻鉗子頻頻開合,三下五除二就把那些根鬚切斷,不一刻工夫,它就頂着一隻牒荼子體爬了出來,飛回到蘇標的肩膀上。
蘇標捉住屍蟲,重新放回到鐵盒裡,鎖上機關,冰封機夔釋放出寒氣,把它再次封存起來。
魯克把牒荼的子體抱起來,掂了掂分量,用力搖晃一下,說:“不是很重,裡面好像充滿了**……”話音未落,子體坑坑窪窪的表面突然裂開一道細縫,嘶嘶嘶冒出無數刺鼻的酸霧。魯克伸直了手臂,儘量離遠一點,扭轉頭抱怨說:“真難聞,五臟六腑都要翻過來了!”
蘇標抖開準備好的麻袋,魯克把採集到的標本往裡面一丟,說:“走吧,回去做個簡單的試驗,就能證實我的猜測對不對了。”
“要不要再多弄幾個回去?”
“一個就足夠了。它是有生命的,繁殖速度快得驚人,可別引狼入室!”
蘇標和魯克邁開大步往回走去。天色漸漸陰沉下來,烏雲彙集在一處,眼看就要下雨了。蘇標咒罵道:“這鬼天氣,動不動就下雨,難怪牯牛山上的樹妖活得那麼滋潤,把他們趕到沙漠裡去,看他們還能折騰出什麼花樣來!”
魯克擡頭看了一眼天色,嘆氣說:“如果雨真的落下來,那麼一切都來不及了,南葵市將遭到大規模酸霧的襲擊,軍隊不得不放棄那座城市。”
“真好笑,我們竟然害怕老天爺下雨!這裡靠近海邊,空氣潮溼,下雨是很平常的事,躲過了初一也躲不過十五,難道有什麼法子把雨水引到其他地方去?”
魯克苦笑着說:“我又不是龍王爺,能呼風喚雨!快走吧,別被酸霧截住,坐不到車,要靠兩條腿走回去!”
天從人願,他們的擔心並沒有變成現實,烏雲在天空中徘徊了一陣,投西北方向而去,一滴雨都沒有落下來。蘇標和魯克趕在天黑前回到南葵市,見過熊昀,向他彙報了營地中看到的情況。酸霧異常濃密,車輛武器融化殆盡,只剩下一些塑料和橡膠製品,地下的土壤中佈滿了牒荼子體,它們處在休眠狀態,還沒有萌芽生長。這一切都跟魯克的猜測相吻合。
天色已晚,警衛員送來了四菜一湯和一大桶飯,一行人胡亂填飽了肚子,進行下一步試驗。
採集到的標本放在桌子上,形狀像一隻放大了許多倍的饅頭,表皮凹凸不平,長出許多粗壯的根鬚,斷口非常齊整,像是被鋒利的刀刃切斷。
魯克向搪瓷杯子裡倒了一些準備好的井水,細細澆在牒荼子體上。每個人都屏住了呼吸。十分鐘過去了,二十分鐘過去了,三十分鐘過去了,什麼都沒有發生,牒荼子體沒有任何異變。
“看來單澆水是沒有用的,能弄些硫酸銅或者硫酸亞鐵來嗎?”
熊昀把目光投向師長祁連贇,後者有些尷尬,硬着頭皮問道:“那是什麼東西?”
“化學藥品,硫酸銅的晶體俗稱膽礬或藍礬,硫酸亞鐵的晶體俗稱綠礬,中學的實驗室裡有,比較常見的藥品。”
“南葵市倒是有一所中學,不過這裡窮鄉僻壤,不大可能有什麼實驗室和化學藥品……”
魯克解釋道:“藍礬經常用來和石灰一起配農藥,叫波爾多液。”
大夥兒面面相覷,指揮所裡的氣氛有些尷尬。隔了片刻,警衛員惴惴不安地插嘴道:“我聽說過,這裡種田的時候用,比那些喝死人的農藥要便宜得多……”
“什麼地方能買到?”祁連贇微微鬆了口氣,還好有人替他解了圍。
“街頭的雜貨店裡應該有賣吧。”
“你趕緊去跑一趟,越快越好!”
警衛員答應了一聲,正要出去,魯克提醒他說:“波爾多液是現用現配的,我只要藍礬,不用石灰,另外,如果有鐵桶的話,也找一隻來。”
祁連贇有些弄不懂了,好奇地問:“要鐵桶幹什麼?”
“配溶液,鐵和硫酸銅溶液反應,能生成硫酸亞鐵,用來模擬酸霧融解金屬,被雨水帶入地下。”
“你是從哪裡學到這些古怪的知識的?”
“中學化學課本里都有。我喜歡化學,非常有趣的一門學科。”魯克不禁想起了許勝男,想起了在西昆研究所度過的那段日子。
祁連贇臉上的肌肉**了一下。他學歷雖然不低,馬馬虎虎也算大專畢業,但文憑是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混出來的,高中時學的化學知識早就還給老師了,這會兒沒有半點印象。他突然想起了一句老話:“知識就是力量!”眼前這個年輕人用事實證明了這一點。時代不同了,就連樹妖族都開始研究生物學和基因工程,自己卻對此一竅不通,想到這裡,祁連贇有些難過。
這一刻,所有人心中都升起了類似的感覺。
“蘇標,幫個忙!”魯克想到了什麼,向他微微使了個眼色。
蘇標會意,他裝模作樣唸了一段咒語,暗暗啓動冰封機夔,伸出手指按在桌角,夔核頻頻跳動,釋放出高度壓縮的固化能量,在桌子四周形成了一個流動的能量場,銅牆鐵壁一般把牒荼子體圍住。魯克能夠清楚地感應到能量的迴旋,但其他人卻茫然不知。
“他在幹什麼?”祁連贇忍不住問道。這也正是熊昀心中的疑惑。
“呃,他在佈置結界,一種非常深奧的法術,能夠把牒荼限制在一個狹小的空間內,防止可能的意外發生。”
“什麼結界?”
“這個……我也不是很清楚,師門傳下來的一種古老絕學吧。”
魯克的回答並不能讓他們滿意,但他們都意識到,接下來的試驗具有一定的危險性,蘇標在施展一種防禦性的法術,以應付突**況。硫酸銅,硫酸亞鐵,這些對他們來說完全陌生的化學藥品,將會造成怎樣的異變呢?望着一動不動的牒荼子體,每個人的心情都變得異常沉重。
警衛員左手拎着一隻鏽跡斑斑的鐵桶,右手託着一隻紙包,氣喘吁吁地跑進來說:“雜貨店裡的存貨不多,我全部都買來了,如果還不夠的話,我再到縣城去跑一趟!”
魯克接過回潮的紙包,掂了一下分量,差不多有半斤重,他笑着說:“這些足夠了,辛苦你了!”他把溼漉漉的紙包打開,露出天藍色的固體,大小不一,樣子有點像結塊的粗鹽,用力一捏就碎了開來。魯克挑出幾塊大的晶體,丟進鐵桶裡,倒了大半桶井水,用一根木棍不停攪拌,晶體迅速融解,變成了藍色的溶液,像深邃的海洋,透露出一種神秘感。
“農藥波爾多液就是用藍礬和石灰配成的,一般用塑料桶,不用鐵桶,因爲鐵能夠跟硫酸銅反應,降低藥效,不過現在我們就像要讓它們反應,配成硫酸銅和硫酸亞鐵的混合液,模擬酸霧融解金屬,再被雨水帶入地下的效果……”魯克一邊詳細解釋着,一邊繼續攪拌,木棍“噹噹噹”敲擊着鐵桶內壁,藍色的溶液漸漸發綠,變混濁,像受到污染的河水。
“行了!”魯克停止了攪拌,用陶瓷杯子舀了一杯藍綠色的溶液,正打算向牒荼子體澆去,祁連贇忍不住插了一句:“你確保不會有什麼危險?”
魯克知道他擔心的是什麼,K集團軍軍長在現場,萬一出了什麼以外,他擔當不起。他笑了笑說:“你放心,沒有什麼可擔心的……”說着,把杯子一傾,裡面的**淋在了牒荼子體表面。
衆人情不自禁退後半步。
藍綠色的溶液接觸到表面,立刻就被吸乾,一滴都沒有流下來。牒荼子體彷彿獲得了能量,輕微搖晃着,截斷的根鬚“唰唰唰”重新生長,張牙舞爪,但一到桌子的邊緣就被無形的牆壁擋住,任憑怎樣撞擊都無法突破。能量場牢牢束縛住它的生長,把它侷限在一個有限的空間內,這讓牒荼子體感到很不舒服,但它能感覺到束縛的力量是如此強大,它無法抵抗,於是放棄了無謂的掙扎,沉默下來。
魯克又舀了一杯**淋在它的身上。
這一次,牒荼子體的體積膨脹了足足一倍,表皮迸開無數深深的裂痕,一棵藍灰色的樹苗以驚人的速度竄了出來,開枝散葉,樹幹表面佈滿了密密麻麻的倒刺,每一片葉子都熠熠生輝,彷彿是來自未來的神奇植物!
“真是一件藝術品!”蘇標驚歎地說,“瞧那外形,還有色澤,沒有半點瑕疵,完美無缺!”
“它還需要一點東西!”魯克細心地觀察了一陣,果斷地說,“把窗戶打開,讓陽光照進來!”
警衛員趕緊把厚實的窗簾拉開,用力推開窗戶,天色已經發白,東方第一縷晨曦斜斜地照進來,灑在那棵詭異的牒荼樹上,祁連贇關上燈,讓首長看得更清楚一些。
葉子接觸到陽光,發生了一些奇妙的變化,先是像蛻皮一樣,藍灰色的表皮迅速剝落,露出墨綠色的裡層,接着照射到葉子表面的光線發生了扭曲,彷彿被一隻無形的大手攫取住,一絲不漏地吸收到牒荼樹體內。根鬚在有限的範圍裡無聲無息地生長,盤根錯節,不時鼓起一個又一個瘤狀物,滿滿當當擠在一起。那些就是新的牒荼子體,只要有足夠的空間,它們能通過大地延伸到任何一個角落!
“這就是牒荼子體的繁衍方式,腐蝕金屬是它們生命中一個非常重要的環節,如果不加限制,任由它們繁衍下去,那麼用不了多久,它們將成爲大地上唯一的植物。不過我相信,牒荼一定有弱點,樹妖族有剋制它們的辦法,他們不會容忍森林和樹木被無休止地破壞,那是他們珍愛的家園,在這一點上,樹妖族比人類更具有保護意識。問題在於,牒荼子體的弱點在哪裡,怎樣才能剋制和限制它們的生長,這纔是最關鍵的問題。”
“你有什麼想法?”熊昀越來越欣賞這個沉着老練的年輕人了。
“我們還需要做更多的試驗,找出一些簡單的辦法,把牒荼子體限制在亂石岡一帶,不向周圍地區傳播。”
“你需要多長時間?”
時間纔是關鍵,軍方可以放棄亂石岡,放棄摩托化步兵團的駐地,甚至可以放棄南葵市,但他們不能無限制地退縮,不能等到軍隊被解除了武裝再發動反擊!魯克迅速盤算了一下,問了一個關鍵的問題:“下一場雨會在什麼時候到來?”
祁連贇立刻給氣象署打了一個電話,得到的答覆是三天以後會有一場大暴雨,在這之前是晴天。祁連贇鬆了口氣,能有三天的晴朗天氣,這在一向潮溼陰雨的南葵市是非常難得的!
“那就三天吧,我會在下一場暴雨到來之前找到辦法的。”
熊昀當機立斷說:“好吧,我給你三天時間,三天之後,如果沒有結果的話,我們只好冒挑起戰爭的風險,向牯牛山和亂石岡發動毀滅性的空襲!”
“謝謝首長給我這個機會,我一定盡力而爲。”魯克由衷地說道。
只有蘇標聽出了他真正感謝的是什麼,魯克在儘自己的一點微薄之力阻止轟炸,他不忍心牯牛山變成一片廢墟,樹妖族失去賴以生存的家園,他不想看到戰火再一次燃起,無辜的生命流離失所,在死亡的陰影下哀號!
這纔是他真實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