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地黃沙平地而起,拍打在衆人森冷的寒甲之上,青夏站在楊楓身後,似乎所有的冷風吹到她的身上時就已經稍稍溫暖了許多。
楚離站在點將臺上,望着下面那個巍然而立的低等士兵,寒目如霜,手拿一條馬鞭,手柄處斜斜的指向楊楓,沉聲說道:“你繼續說。”
“位卑未敢忘憂國,小人雖然職位低微,但是一日不敢忘卻身上的責任。殿下當年爲解國危,十年他國爲質,今日小人也甘願以滿腔熱血、一顆頭顱來報效我大楚,將來大楚中興之日,就是小人黃泉下瞑目之時。臣請求殿下,派遣臣前往南疆探查,爲我南楚鐵騎前方開道!”
鏗鏘的話語落在黃沙遍佈的教場之上,所有人的目光全都神色各異的凝聚在楊楓身上,南疆詭異兇險之處,任是任何一個南楚人都心知肚明。南疆佔地廣闊,物產豐富,但是多年來,南楚幾次出兵,都不能將南疆屬地收爲囊中。原因不在於南疆是否兵多將廣,後備充足。而是因爲那地方毒蟲遍地、民風彪悍、地勢險惡絕倫,稍不注意,就會全軍覆沒。
突然間,青夏似乎知道這男人要做什麼了,濃濃的酸意襲上心頭,沙塵飛起,霎時就迷住了青夏的眼睛。
“你可知道,我已經前後派出了三十多隊人馬,九百多人的探子,卻無一能從南疆生還,這樣,你還要去嗎?”楚離聲音低沉,但卻在巨大的教場上清晰的迴盪,透着一股沉重的壓迫,衆人屏住呼吸,等待着這名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伍長的回話。
“臣願意!”楊楓一撩鎧甲前襟,單膝跪在地上,朗聲說道:“爲國分憂,義不容辭!”
“哦?”楚離輕哼一聲,沉聲說道:“那你憑什麼要我相信你,相信你可以比得過我國受過正規訓練的九百探子,相信你能夠帶回有用的情報,相信你能夠從南疆安然回來呢?”
“因爲臣出身南疆。”楊楓驟然擡起頭來,一雙眼睛堅韌如鐵,有着一往直前的倔強鋒芒,“臣不是去做探子,只是返鄉而已。”
“哈哈!好一句返鄉而已!”一聲大笑突然沖天而起,青夏愣愣的站在十萬大軍之中,看向那個向來都是陰沉詭異、沉默少言的年輕帝王,無法想象他也會有這樣放聲大笑的表情。楚離豪邁的大聲笑道:“有膽識,有頭腦,做一名小伍長實在是委屈了你的才華。”
話音到此,楚離突然面色一凝,聲音轉冷,寒聲說道:“只是,你雖有過人的能力,但卻急功近利,不知中庸之道,不曉明哲保身,不懂軍營中的處事哲學,爲求高升,干犯衆怒,看來你在軍隊中待的時間還是太短,需要磨練。昨夜,有人說我善惡不明,賞罰不分,今日我就有賞有罰,你敢於直言,句句切中要害,有膽有識,我賞你黃金百兩,駿馬十匹,錦緞三箱。但你出言毛躁,語態自大,不尊重你的將軍上級,是爲不敬無義,我罰你再降一級,免去小伍長之職,於前營前夜看守一月,你可服氣?”
“殿下所言極是,臣心服口服!”楊楓沉聲回答,聲音沒有一絲猶豫。
楚離淡笑着看着楊楓,說道:“你很不錯,如果你下一次還有能力讓我對你注目,那麼我就給你一個向我說出你名字的機會。”
話音一落,所有人登時嗡嗡譁然,楊楓單膝跪地,朗聲回道:“感謝殿下隆恩!”
“此事到此爲止,侯將軍,開始練兵!”
“是!”侯永大喝一聲,跳上前來,翻身轟然上馬,刀鋒橫直,厲聲喝道:“列陣!”
楊楓站起身來,迅速拉住青夏的馬繮,歸入陣營之中。所有的擔心顯然是多餘的,青夏回到營地的時候,天色已經漸漸黑了下來。楊楓坐在氈子上,反覆打磨着手中的一隻短劍,青夏突然走上前去,一把搶下短劍,沉聲說道:“我自己的事情,我自己會解決,你我非親非故,不必爲我冒這麼大的風險。”
楊楓擡起頭來,眉梢一挑,淡淡說道:“我只是想在太子殿下面前爭取些表現機會罷了,和你沒有關係。”
“你別想騙我!”青夏怒喝一聲,說道:“你想去南疆做探子,還不是想中途給我找逃跑的機會。”
見楊楓垂頭不語,青夏蹲下身子,正色誠懇的說道:“楊楓,你已經幫了我很多,我很感激你。”
“不必。”楊楓搖了搖頭,聲音微微有些低沉,“你自己好好地,也就可以了。”
“你我相識不過一日,”青夏沉聲說道:“你卻屢番救我,我當日救你只是舉手之勞,可是現在一個不好你就是抄家滅族的大罪。”
“我沒有家可抄。”
“那你不報仇了?你不救你的恩人啦?”
楊楓突然擡起頭來,雙眼直直的看着青夏的眼睛。裡面,有不解的暗涌在緩緩的涌動。
“聽我說,我自己有解決的方法,我不想連累你。”
“我地位卑微,無權無勢,想幫也幫不上,我自己會量力而爲的,你多想了。”楊楓突然站起身來,嘩啦一聲,鎧甲錚錚作響,就向外走去。
“你要去哪?”青夏揚聲叫道。
“我被罰去做守衛,你忘了嗎?”
男人的身影漸漸隱沒在黑暗的夜色之中,青夏頹然站在原地,擡起頭來,卻不知道自己在幹些什麼。
一燈如豆,夜裡的風甚是寒冷,簾子一掀,青夏就不由得打了個寒戰。
楊楓深夜才歸,一身玄鐵鎧甲冷的像冰一樣。青夏蜷在氈子裡,此刻她已經摘下了鬍鬚,露出潔白的下巴,嬌小的身子罩在軍裝之下,看起來好似出水蓮花一般清麗脫俗。
楊楓的動作不由得一滯,小心的脫下鎧甲,努力不發出一點聲音,看着青夏沒有反應,才放心的走到火盆旁,加了點炭火,就靠着火盆坐了下來。
軍營的夜晚似乎總是這般寂靜,沉默的冷風中不時迴盪着軍人低沉嗓音所哼唱的長長的調子,聽起來好像是蒙古長調一般,卻也有着屬於軍人特有的悲涼意味。
楊楓從腰間拿出一隻銅製的酒壺,仰頭就灌了下去,清冽的醇酒自他的嘴角流下,緩緩流進他的脖頸之中,古銅色的肌膚在燈火之下,泛着健康的光澤。狹長的眼睛微微眯起,如劍的眉頭緊緊皺着,手拄着一杆銀色的長槍。楊楓一口一口灌着烈酒,不時的翻動一下火紅的炭火。
營帳裡溫暖如春,外面卻颳着冷冽的大風,不時的,有軍人的長調遠遠的傳了過來。
那是南楚世代相傳的調子,裡面的歌詞是用南邊的方言唱出來的。調子唱的有些走調,但是楊楓還是能夠聽的出來,這首歌唱的是一名騎馬出門打仗的男人,一走就是十年。十年之後,和他一起打仗的戰友們都死了,他自己卻當上了將軍,可是當他回到家中的時候,妻子已經跟別人走了,父親兒子也早就餓死了,他站在空無一人敗落荒蕪的庭院中,聽着天邊孤雁的叫聲,第一次哭了。
將軍百戰死,壯士十年歸。一個普通的老百姓,誰是願意打仗的。
仰頭又灌了一口酒,楊楓微閉着眼睛,靠在營帳的柱子上,一手拄着槍,一手垂在身側,酒壺裡還未乾的酒水,順着他的手腕,潺潺的流了出來,被炭火一熱,就蒸發了,滿屋子都是濃濃的酒氣。
他的酒量向來不好,喝一點就會醉。
四下裡一片寂靜,只有熊熊的炭火炙熱的燃燒着,不時的發出噼啪的聲響。青夏的睫毛微微顫動,終於緩緩的合上,有一絲疲憊的沉重壓在她的心頭。
夜色,漸漸濃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