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七章

上海國際飯店 19層大套房

只開着幾盞柔光燈的大客廳裡,韓婉婷與堂妹婉雲坐在沙發的一隅,兩人的手緊緊地拉在一起,姐妹之間彷彿有說不完的話,也有落不盡的淚。婉雲訴說的那些事情讓狄爾森與念卿都禁不住紅了眼眶,唯有作爲所有事件的當事人與經歷者的齊睿思,面無表情的坐在母親的身邊,彷彿胸膛裡的那顆心已經死去,早已默然的接受了所有的事實,只有他緊緊握起的雙拳與眼睛裡最後那點耀目的光彩在無聲的訴說着他內心的憤怒與不甘。

當年,韓婉婷的叔叔韓士英留在了大陸,在一所大學擔任校長。原本平靜而溫馨的教學生活在1956年後開始變得日益艱難。到了1958年,韓士英被打成右,派,與家人隔離審查。1966年,文,革開始,已經被送去勞動教養的韓士英年事已高,在受盡了紅衛兵小將們的折磨後,不堪忍受,跳樓而死。

韓士英自殺後,成了徹底的“現行反革,命”,韓家人被從原本居住的家中趕走,趕到了市北這間簡陋而破舊的小屋中勉強度日。韓士英的夫人氣急交加,在丈夫死後不久也因病去世,家中只剩下了女兒婉雲。

堂妹婉雲早年曾在美國唸書,這成爲了她在文革中的最大罪名。她被迫中斷了原來的英語教學,被造反派派去清掃廁所,每天還要接受造反派們的人身攻擊與打罵。妹夫齊耀如也是美國留學歸國的高材生,因性格倔強,不願接受造反派們無端的打罵與莫須有的罪名,與之據理力爭的時候,被紅衛兵小將們毆打致死。

原本幸福美滿的一家人,只在幾年間便變得支離破碎,一家五口,轉瞬間只留下了婉雲與獨子兩人。爲了活下去,爲了爭最後一口氣,堂妹婉雲不得不強壓下滿腹的憤恨與悲傷,帶着兒子睿思忍辱偷生。

文,革十年,這對母子飽嘗了人間冷暖,受盡了各種常人難以想象的苦痛。睿思因爲“狗崽子”的身份被同齡人排斥、譏諷與打罵,而婉雲在接連失去父母與丈夫之後,缺少庇護,淪爲造反派們可以肆意欺侮、謾罵的對象。母子倆相依爲命,互相溫暖着,支撐着,憑着心底裡最後一點信念,好不容易纔捱過了那人生中最黑暗的十年。

可文,革結束並不意味着他們的苦難生活就此終結,因爲力量微小,申訴無門,他們被佔據的家要不回來,十年中被停發的工資得不到全部解決,甚至連死去親人的名譽都得不到恢復。沒有人能幫助他們,也沒有人幫得了他們,他們帶着資料去上訪,可得到的回覆是,這樣的事情太多了,一下子解決不過來,排隊等着吧。

這一等,就是9年。這9年裡,沒有任何收入來源的母子倆,蝸居在夏天熱死,冬天冷死的小磚房裡,一邊等待着上訪的回覆,一邊靠替人做些零活爲生。

這就是叔叔韓士英一家從1949年到1985年的歲月軌跡,也是這一家人從人間落到地獄的痛苦人生。且不說真正經歷的人們,就是單純的旁聽者,也聽得心如刀絞,淚如雨下。

文,革中,留在大陸沒有離開的韓家人幾乎沒有不遭劫難的,大多數家庭的結局都是家破人亡。當年他們不走,各有各的原因,因故土難離的同時,也相信當年連窮兇極惡的日本人在的時候,他們都能安然度過,即便換了天下也不過如此。可他們絕不會想到,就是這樣的故土難離,就是這樣的“不過如此”,最終竟讓他們之中的很多人含恨離世,魂魄不安。

狄爾森面色沉沉的坐在妻子的身邊,聽着韓婉雲充滿悲慼的訴說,心中感傷之餘,不由得想到了一個人,一個曾經口口聲聲在他面前,信誓旦旦的號稱“只有共,產黨才能讓全中國人民過上好日子”的人——他的結拜兄弟,共,產黨員周世龍。

他永遠忘不了阿龍說那些話時的神情,激越、興奮,眼睛裡閃爍着熠熠的光芒。他永遠也不會忘記當年自己與他訂下的約定,他們要看一看,到底誰堅信的主義更好,到底誰才能讓民衆過上好日子。

三十多年過去了,這個答案到底誰對誰錯,他忽然已經覺得不重要了。因爲無論誰贏,那都不是一個好的結局。他只是很想知道阿龍的下落,想親眼看一看他是否還好好的活着,是否還像當年那樣堅定的認爲,只有共,產黨,才能讓老百姓過上好日子。如果阿龍還是繼續堅持這個看法,那麼他想問問阿龍,過去十多年的日子,能算是好日子嗎?

念卿聽着長輩們的話語,看着眼前這位明明比母親還小10歲卻蒼老的幾乎像個70歲老太太的老婦,禁不住感慨萬千。他不止一次的暗暗慶幸,慶幸阿姨做出的抉擇,更慶幸當年他們走得及時。若當年沒能來得及趕上爸爸的船,或是黑皮叔叔沒能接到他們,又或是其中任何一個環節出現一點小差錯,小意外,等待着他們的,也許就是姨媽一家的悲慘結局。

儘管在臺灣的時候,也曾有過風聲鶴唳,草木皆兵的時刻,可到底也沒有像大陸這樣變得如此瘋狂與可怕。這片天下,真的是姑丈丟失掉的大陸嗎?這裡,還曾經是他記憶裡那個繁華如錦的上海嗎?爲什麼他會覺得這片土地的上空中,始終籠罩着一種揮之不去的陰霾呢?爲什麼當他的雙腳站立在自己曾經生活過多年的故土上時,感受不到那種歡欣激動的心情呢?

韓婉婷抹着眼淚低聲道:

“那年我們在美國,從報紙看到了大陸開始了一場全民的政治運動。本來還不當一回事,直到後來二哥到美國來看我們,從他的口中聽說大陸的紅衛兵把姑夫家的祖墳都給毀了,連姑媽家父母的墳墓也都被毀於一旦的時候,當時我們聽了,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二哥難過的說,聽說消息的那天,姑夫一個人坐在房間裡很久很久,姑媽也一個人悄悄的在那裡掉眼淚。

我原來以爲那種令人髮指的事情已經算是夠駭人的了,沒想到……現在想想,他們那些人連活人都能整得這樣死去活來的,更何況是那些早已作古的死人。掘墳砸墓的算什麼,他們連活人都敢打死了啊!”

狄爾森聞言,忙正色勸阻道:

“這樣的話,在這裡說說便罷,到了外頭千萬不可胡說。這裡不是美國,是大陸,小心禍從口出。”

韓婉婷被丈夫一提醒,這才意識到自己的失言,連忙點頭應道:

“該死該死,在美國住久了,一時竟大意了。”

回過頭來,韓婉婷思忱了一會兒,向堂妹問道:

“爲什麼叔叔和妹夫的問題解決不了呢?我們和二姑媽是親戚啊,想當年二姑媽還是大陸的副主席,很受人尊重的,你們和二姑媽的關係擺在那裡,一目瞭然,如今文革都結束好幾年了,叔叔和妹夫的名譽也該得到平反啊,何至於一拖再拖到今天?”

婉雲低泣道:

“文,革的時候,二姑媽空有‘國母’之名,自己尚且自身難保,否則何以連家族墓地都會被毀壞?若不是因爲我和二姑媽有着親戚關係,恐怕我連個居身之所都沒有。如今二姑媽仙遊而去,我們在這兒便沒了依靠,誰還來管我們這些無用之人呢?”

韓婉婷低嘆一聲,用力的握着韓婉雲的手哽咽道:

“過去十多年裡,我已經送走了太多的親人。他們一個個的走了,到今天,剩下的親人和朋友也不多了。如今在臺灣的大哥身體一日不如一日,孝文也常年臥病,看情形是很不好。眼看着和我關係最親近的人越來越少,阿雲,你可一定要好好的活着,多多保重身體,我們這對老姐妹,有太多日子沒在一起好好說話了……”

“這麼沒有希望的活着,還有什麼意思呢?若不是爲了睿思,我早就……”

她說着說着又要落淚,身邊的兒子忙將母親輕輕的攬到自己身邊,小聲安撫着。韓婉婷看着睿思沉靜無波的面容,忙斥道:

“阿雲,不要胡說八道。就算日子再難過,也不要放棄希望。況且,你有那麼好的兒子陪在身邊,怎麼說沒有希望呢?”

韓婉雲點點頭,含着眼淚與兒子抱頭相擁。過了一會兒,好容易從悲傷心情中緩過勁來的韓婉雲像是想起了什麼,擦了擦眼淚,對韓婉婷道:

“阿姐,還記得以前和你有婚約的林穆然嗎?”

韓婉婷一聽,忙問道:

“怎麼?你有他的消息嗎?自從49年後,我就再也沒有他的消息了。你知道他在哪裡嗎?”

韓婉雲頓了頓,看了看堂姐,又看了看堂姐身邊坐着的姐夫,默然的點點頭,小聲道:

“他死了。”

“什麼?!”

被震驚的不僅僅是韓婉婷,還有她身邊的狄爾森。兩個人臉色一震,都不約而同的驚叫起來,大聲道:

“怎麼死的?也是在文,革中死的嗎?”

韓婉雲搖搖頭,低聲嘆道:

“他是被當作‘反,革命’槍斃的。”

“因爲他是國,民黨嗎?”

韓婉雲悽然一笑,搖着頭道:

“如果他真是國,民黨,被槍斃也是無可奈何。可是,他不是啊!”

“什麼?!”

狄氏夫婦二人再次被自己聽見的事實震驚了,他們兩人難以置信的對視了一眼,韓婉婷不由得追問道:

“難道他不是國,民黨黨員嗎?我分明記得他是軍統局,後來的保密局情報科少校處長啊!”

“那是他對外公開的身份。真正的身份是中,共的地下黨。”

“地下黨?地下黨?我和他認識那麼多年,居然不知道自己的身邊就有一個共,產黨!”

韓婉雲淡淡一笑,搖着頭道:

“原來我也不知道。直到他被扣上‘歷史反,革命’的罪名,執行槍決前不久,我才聽說了這件事。說來真是可笑又可悲,他竟然被自己的‘同志’給害死了!而那些‘同志’如果沒有他的幫助,根本對上海的很多情況摸不着半分頭腦!真不知道他爲什麼會相信這樣一個莫名其妙的‘主義’!”

“最後一次見他的時候,我要他跟我們一起走,一起去臺灣。他說他有任務要完成,所以必須留下來。難道,他說的任務就是留下來爲中,共引路?我一直以爲他要奉命潛伏下來,將來爲姑夫的反攻大陸做準備。原來,他是爲了他們,是爲了他們啊!”

韓婉婷喃喃的說着,有些失魂落魄。可她似乎始終都無法相信這個事實,一個人喃喃自語的說了一會兒,又抓着堂妹的手不斷的在問:

“爲什麼?你說他爲什麼會去當共,產黨?爲什麼又會落得這樣的結局?沒有道理啊!既然他是共,產黨的功臣,爲什麼會被當成反,革命槍斃呢?難道那些人都不講良心的嗎?做人不能這樣過河拆橋的啊!”

韓婉婷的一聲聲質問,沒有人能回答她。狄爾森輕輕的將有些失態的妻子攬在懷中,撫着她的肩膀,想要平復她的心情。可他的心中同樣猶如翻騰着滔天的浪潮,久久無法平靜。妻子的這些問題,何嘗不是他心中想要追問的,想要得到答案的?

穆然,我的兄弟。你爲什麼會成爲共,產黨?難道你真的相信虛無的共,產主義嗎?在最後被執行槍決前,你有沒有後悔過自己的選擇?在你臨死前的那一刻,你都想到了什麼?又想起了誰?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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