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唐麗芬的氣話非但沒讓她得到解脫,反而讓他越發緊的抱住了她嬌軟纖細的身軀。賀偉傑低着頭看她,看她在昏暗燈光下氣鼓鼓的小臉,心裡好似喝了蜜一樣的甜,甜得他幾乎要感謝起那件麻煩事,甜得他的身體都在激動的微微發抖,甜得他那顆快要乾涸破裂的心彷彿飛上了雲端,泡進了蜜罐。

他和她結婚快兩年了,可是一直以來,她對自己的態度都是淡淡的,若即若離,相敬如賓之中帶着令他苦惱的客套,眉眼之間總是像寫着“疏離”二字。即便是在他們兩人最親密的時刻,她的反應都彷彿是被他強迫了似的,讓他好不懊惱。

其實,他未嘗不知道,她的人雖然在他這裡,可她的心,卻從來沒有真正落在他的身上。因爲,他曾經在一次與她歡好的時候,無意中從她昏昏然的喃喃中聽到了一個陌生男人的名字——穆然。

在聽到這個名字的瞬間,他如同墜入了無底的冰窟,渾身僵硬,一陣陣的發冷。他抱着躺在他身下的女人,抱得越緊,身體就冷得越厲害。從那天之後,他就明白了爲什麼她的眉宇間總是帶着解不開的憂鬱,即便是在笑,那笑容看着也是虛軟無力的;爲什麼她對自己總是淡淡的,無論他用多少熱量去點燃她的火焰,都無法令她燃燒起來。

多少次,他都想衝着她發怒,衝着她大吼,衝着她質問,想問清楚關於那個叫“穆然”的男人在她心裡的一切。可是,每每看見她用水一樣的目光柔柔的看着自己,哪怕明知道她目光裡的柔不是爲自己,她的心不在他身上,她一點都不愛自己,他也無法張開嘴對着她大發雷霆。他生怕自己的衝動,將她能夠做到的、對自己那點僅有的表面功夫都徹底的斷送了。

多少次,他都妄圖用一場場激烈而刺激的肉體交纏征服她的心,妄圖用這種膚淺的愛慾困住她。可每每到最後,他會更加懊惱的發現,沉淪其中無法自拔的人只有他自己。他多想讓她能對自己真心的微笑,多想讓她能夠真正的投入慾望爲他吟哦,多想讓她的心裡想得、念得只有他一個人。

多少次,他近乎諂媚的討好她,千方百計的向她獻殷勤,買來許多的名貴珠寶首飾,用各地最美麗的鮮花爲她裝飾花園,可都無法得到她一個真心的讚美與笑容。她安靜的收下,淡淡的接受他給與她的一切。他最後只是幾乎絕望的發現,他逼得越緊,她就離自己越遠。有時半夜裡醒來,他看着她姣好的睡容,竟是心痛無比。他悲哀的看到了自己的心早就陷在了她的身上,可她的心卻始終不曾靠近他半步。

天下間,如他們這般一樣貌合神離的夫妻多如牛毛,只要誰都不把窗戶紙捅破,那麼,日子該怎麼過還是怎麼過,白頭到老的無愛夫妻遍地皆是。而他和她,也許就會一直這樣繼續下去了。他曾不止一次的想過,只要她不離開自己,還能守住“夫妻”二字,留在他的身邊,那麼,就算是她真的要做一對相敬如“賓”的夫妻,他也是可以接受的。

卻沒有想到,她會在此刻對他親口說出這樣貼心與溫柔的話來。他在受寵若驚之餘,更多的是難以置信。如果她不過是因爲同情他艱難的處境而說出這些違心的、客套的話,那麼他寧願她不要說,他不願意聽她說出那些會深深刺痛他的話。他寧願她什麼都不說,假裝什麼都不知道的就這麼呆在他身邊。就算早晚有一天,她會離開他,那麼,只要她還留在他身邊一天,能和她多呆一天,他都會感到幸福,他可以什麼都不計較。

他戲謔的說出了那句話,並不是爲試探她,爲的不過是給自己一個退路,讓自己在她面前不要失敗的那樣無地自容。她一定不知道,他在說出這句話的時候,胸膛裡的那顆心緊張的幾乎要跳出喉嚨口。她也一定不會發覺,他背在身後的雙手,早已因爲害怕而冷得僵硬。

可是,她的反應卻讓他感到意外、驚喜,甚至還有莫名的衝動與興奮。他似乎看到了一線希望,看到了她大約對自己還有些好感的希望。那一絲絲的希望,如同讓他那朵即將熄滅的心靈燭火在瞬間又重燃了起來,讓他渾身的血液又開始變得沸騰。

他抱緊了她,不斷地親吻着她的發、額頭,與她的眉眼,在她耳邊低低地呢喃着含混不清的字眼,將滿腔的愛意毫無保留的傾瀉給她。她的身體漸漸地在他懷中安靜、柔軟,最後她停止了掙扎,慢慢地抱住了他的身體,柔順的閉上了眼睛,仰頭安然的接受着他印在她臉上的每一個吻。

“麗芬……”

他的吻遊移在她的臉上,額頭、眉毛、眼睛、鼻子、臉頰,最後便是那雙他渴望了很久的雙脣。他輕輕的含住了那兩片柔柔的脣瓣,輕柔的吮吸着。在皎潔的月色下,她的全身都被月光浸潤成了美麗的銀白色,滿頭的秀髮上煥發着神女般的光潔光芒。他聽見了從她鼻子裡發出的吟嚀之聲,那一聲吟嚀,如同導火索一般,瞬間點燃了他身體裡的激情。

他一把將她抱起,身體裡彷彿涌動着無盡的力量,每一寸肌膚都在叫囂着他內心的極至渴望。快步的,他抱着她,徑直走進了客廳,在傭人們充滿笑意的目光裡,心滿意足的走上了二樓,走進了臥室,關上了房門,將一室燦爛飛揚的旖旎留在了他們的心裡……

兩個月前,當韓婉婷離開上海,輾轉在前往南昌採訪的途中時,從沿途小鎮的電臺裡聽到了南昌會戰已經結束的消息。會戰的結果是令人傷感的:國軍以傷亡十萬多人爲巨大代價,依然沒有能保住這塊極其重要的戰略要地,陸續從各個陣地向後方集結撤退。

僅在幾天之內,南昌城內的鐵路線、城郊的機場,還有其周邊的數個大小城鎮已經悉數被日軍佔領。南昌,已經沒有了她要採訪的前沿陣地,沒有了她想要見的人,有的只是一羣冷血的、殘忍的日本“野獸”。於她而言,那裡是再不能再去的地方了。

聽到這個消息之後,她沒有多做一絲的猶豫,當下決定就近尋找國軍作戰部隊,進行新素材的採訪與寫作。一場戰役結束了,並不代表這場罪惡戰爭的結束。只要這些野心勃勃的日本軍人還橫行無忌的肆虐在中國土地上,那麼,就一定還會有無數場未知的戰役將要在中國的國土上進行。對她來說,戰場在哪裡,哪裡就是她的陣地。

可等她真正開始尋找起新的作戰部隊的時候才發現,她根本不用尋找什麼,因爲常常,從她身邊經過的人羣之中,她所停駐的村鎮間,就有一支支轉戰南北的部隊,就有一隊隊剛從前線撤下來的殘兵傷勇。

與趾高氣昂、軍容整齊的日軍相比,她所見到的這些中國軍隊中幾乎沒有一支象樣的部隊。他們之中的大部分裝備極差,除了人手一把樣式老舊的“漢陽造”外,常常一個營的最好配置不過幾挺機關槍,甚至連門象樣的炮都沒有。與日軍部隊武器幾乎包裝到牙齒的裝備相比,中國軍隊的裝備簡直寒酸到了讓她這樣一個外人看了都覺得可憐的地步。

他們之中的大多數士兵已經沒有象樣的軍容可言,只有當官的人身上的穿戴還勉強象個樣子。但他們都是同樣的灰頭土臉,滿身風塵與泥濘,身上穿的軍裝早已看不出本來的顏色,又破又舊,腳上穿的根本不是象樣的鞋子,而僅僅是手編的草鞋。他們吃的不是大米白麪,她經常看見他們手裡拿着黑呼呼的、不知道是什麼做的窩窩頭似的東西啃着。

他們每一個人都有着一張張極其年輕的面孔,甚至她還在一支行軍的隊伍中看到過稚氣未脫的小孩子。這些比上了刺刀的槍還矮過一個頭的孩子們,早已沒有無憂無慮的童年,沒有父母的呵護照顧,沒有平靜安穩的生活,有的只是血肉橫飛、膽戰心驚的記憶。他們或爲生活所迫,或爲日寇所逼,或爲親人報仇,不得不拿起槍,在軍營中、在炮火硝煙中度過了他們的童年,強迫着自己快速的在戰爭中成長,成長爲一名合格的戰士。

撤退路上的隊伍很多,很雜,來自天南地北的部隊都有。因爲戰區交錯,命令時發,他們或奉命後撤,或奉命挺進,或奉命奔襲,又或是奉命集結,東南西北的各種兵遇在了一起,南腔北調的方言不絕於耳。

嫡系部隊看不起雜牌部隊,雜牌部隊看不起地方部隊,地方部隊又看不起游擊隊,常常四面八方的部隊不巧碰到了一起,時不時還會爲誰先過道口來個不大不小的爭辯和衝突。爭鬥的最後,往往都是以誰家的最高長官軍銜高、地位高、在蔣委員長面前的人氣高而結束。

是的,沒有錯,這些連撤退的時候都雜亂吵嚷的象在菜市場裡搶地盤的軍隊,就是向來被日軍蔑視,被英美軍嘲笑的國軍隊伍。日軍曾經蔑稱他們爲“逃兵部隊”,美軍曾經譏諷他們沒有軍人之風。

當時,這些發出譏笑與輕蔑之聲的人不會想到,正是這些完全被軍事強國軍隊們看不起、鄙夷的國軍士兵們,用一己血肉之軀,用簡陋的軍備頑強的抵抗着日寇的侵略,用無數將士的浴血拼殺,用無數人前赴後繼的生命,阻斷了日寇三個月全面滅亡中國的惡毒腳步。

敗退的士兵自古都被人們譏爲“流寇”,形同難民,無人可憐。可就是這些“流寇”,在他們吵吵鬧鬧的象小孩子似的鬥着一時之氣的時候,在韓婉婷的眼睛裡看來,沒有絲毫的鄙夷與蔑視,有的只是無盡的感激與動容。中國之所以能不亡,之所以能延緩了日軍大面積侵略的腳步,之所以能讓全世界看到中國人的堅韌與頑強,靠的不正是這些最底層的拼殺在前線的士兵麼?

沒有他們,哪裡還有後方的平安?沒有他們,哪裡還有中國的存在?

有時,她會舉着相機站在部隊經過的路邊,抓拍一些在她看來具備新聞要素的照片。很多人看見她,看見一個樣貌娟好的年輕女子對着他們靜靜地微笑時,每張年輕的面龐上都會露出侷促而羞澀的微笑。當看見她舉起相機拍下他們時,人羣中會發出一陣陣起鬨似的笑鬧,紛紛好奇的探着腦袋,從她的鏡頭前一步三回頭的笑着走過。

他們的笑容裡沒有一絲的邪念,乾淨的令她讚歎。他們的笑容裡看不到萎靡與絕望,即便戰事再艱苦,環境再艱難,他們看起來依然充滿了信心。有些性子活潑的年輕士兵,會笑得無比燦爛的朝她舉起大拇指,那個在無數中國人的眼睛裡,代表着勝利、最好與第一的手勢。

她不知道他們的手勢代表的意思究竟是哪個?但是,無論他們究竟想要表達的是哪個意思,她都由衷的感到欣慰。爲那些樂觀的士兵、爲所有在撤退、前進途中卻依然能夠笑對鏡頭的部隊、同時也爲這個國家。因爲,只要這個國家還有這些面對困苦依然能夠笑容燦爛的人們,那麼,世界上就沒有誰能夠滅亡它!沒有誰能夠戰勝它!

作者有話要說:  漢陽造,是一種步槍的別稱。最早由清政府製造,因大多在漢陽的兵工廠製造,因此別名爲“漢陽造”。這類槍缺點多,容易卡殼,且進彈極不方便,基本與我們在電視裡常見的拉一栓放一槍的類型雷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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