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5年的下半年,抗日戰爭的勝利氣氛尚未散去,新的戰爭氣息已經再度縈繞在中國的國土之上。從9月開始的三個月內,國共兩黨已經就接受投降的問題接連發生了五次激烈的交戰,國軍部隊受到重創的同時,共軍因此而佔據了山東、山西大片地區。
蔣介石素來以清剿“赤匪”爲終身之目標,認爲“赤匪”不除,則天下永無寧日。他本已痛恨赤匪至極,抗戰時期因要全力抵禦外侮才暫時沒有下大力氣清剿,眼下居然見到共軍首先挑釁,引起戰端,更是此光火不已。
就在他準備發動新一輪軍事行動,給予共軍迎頭痛擊之時,南京中央政府接到了聯合國邀請各國軍隊的參謀總長赴美參加會議的信函。蔣介石看着這份邀請書思忱良久:抗戰八年,他所控制的國軍力量在一次次與日軍的惡戰中被消耗掉幾百萬之衆,而赤匪的軍事力量卻在他和日本人費心周旋之際,見縫插針般的日夜壯大。這種如野草般瘋長的力量,不能不讓他感覺到如鋒芒在背般的齒寒。
眼下,赤匪的背後是蘇聯大國的政治與軍事援助,仗着蘇聯的支持,赤匪才得以如此囂張的對國軍發動一次次攻擊。因此,以目前國內的局勢,想要在軍事對抗中佔上風,必須要得到更強大的力量援助。那麼,作爲世界頭號強國的美國,無疑是最好的選擇。只有得到美國人雄厚的軍事與財力援助,憑藉比赤匪先進許多倍的各式新興武器,一定能將共軍剿滅。無論如何,他都必須牢牢的拉住美國人。
考慮良久之後,蔣介石欽定了一個最合適的人選去參加這個會議。這個人,就是孫立人。孫立人的美式背景向來爲美國人所歡迎,且美國軍方高層都對他的軍事作戰能力欽贊有加。派他去美國參加會議,顯然一定能得到美國方面的歡迎。雖然孫立人的才華和其在軍中的地位頗讓他忌憚,但,此時此刻,爲了獲得美國的軍援,他已經顧不上這些了。
1945年12月初,身在廣州主持整編新一軍的孫立人接到了蔣介石要他於來年1月赴美參加會議的命令。命令下達後的不久,身在上海休假的狄爾森也接到了孫立人發來的要他在月底前返回廣州的軍令。因爲孫立人定下陪同赴美的名單裡,頭一個就是狄爾森。
放下電報,狄爾森沉思良久,隨後撥通了一個電話。十多分鐘之後,他從書房裡走出,臉上有着不容置疑的殺伐之色。他擡頭看着屋外肅殺陰沉的天氣,翻卷着的陰雲濃濃的籠罩在這座城市的上空,呼嘯而過的東風夾雜着尖銳的哨音,裹挾着枯枝落葉,在半空中打着圈的翻飛。這樣的天氣,恰似他現在的心情,痛苦、憤怒與絕然。
心情沉重的他慢慢走進臥室,一擡眼,便看見了正斜倚在榻上午睡的韓婉婷。她的臉上帶着粉色的紅暈,烏黑的長髮散在胸前,將她的皮膚襯得越發雪白。她裹着厚厚的毛絨毯子,身體半蜷着倚靠在榻邊,厚重的毯子遮住了她隆起的小腹,讓她看起來根本不像一個孕婦,反倒像極了當年那個記憶中嬌憨清純的小姑娘。
他有些發怔,看着眼前靜靜沉睡着的她,覺得時光似乎就在這一刻倒流了十多年,彷彿又回到了當年他們青蔥稚嫩的少年時代。他慢慢的朝她走去,腳步放得很輕很輕,唯恐驚醒了睡夢裡的美人兒。
來到她的身邊,他很小心的在她榻邊坐下,輕輕執起她的手,久久的凝視着她,心中滿是不捨與留戀。又要走了啊……短短一個多月與她朝夕相伴,他尚未能美美的品味廝守的味道,迎來的又是不知道何時才能重逢的分離。國共之爭大有越演越烈之勢,俗話說“一山不容二虎”,決裂的氣息已經越來越重。山雨欲來風滿樓,也許等他跟隨軍座回國之時,等待着他的不是和平安寧的歲月,而是他重新拿起槍走上戰場的時刻了。
他寧願這些都只是自己的杞人憂天,庸人自擾,也不希望真的看到這一切的發生。因爲,即將身爲人父的他,更渴望自己的孩子降生在一個和平安穩的時代裡,而不是在戰火紛飛的動盪歲月中度過。
明知她懷有身孕,身邊最希望陪伴着的人就是他。可是,他卻不得不在這個時候離她而去,任由身懷六甲的她獨守空閨。其實,他何嘗能放心的離開,又何嘗忍心?但,身爲軍人,軍令在前,他只能做到爲國盡忠,盡到一個軍人的職責,卻無法承擔起一個丈夫、乃至一個父親的責任。對她,他的心裡永遠充滿了沉甸甸的歉意和愧疚。
正因爲他感到抱歉、感到愧疚,所以,他不惜一切的要爲她做點什麼。他要在離開之前,將一切都安排好,將一切瑣事都做個最好的了結。因爲,他不要她操心。他只要她,安安心心的在家等着他回來,安安心心的養好身體,生下他們可愛的孩子。
“爲了你,我什麼都願意去做。”
他執着她的手,默默的在心裡說。當目光從她的臉上移到窗外的天空時,他原本沉痛的目光裡,已經被堅毅所取代。他站起身,俯身在她的額前印下一吻,隨即悄悄的退出了臥室。他要去辦一些事情,一些很重要的,也是他親口答應過一定會做的事情。
狄爾森即將趕回部隊、陪同孫將軍赴美參加軍事會議的消息自然沒過多久就傳到了韓婉婷的耳朵裡。聽到消息,她並沒有顯得很是惆悵,倒是長長的舒了一口氣,一直懸在半空裡的那顆心暫時的算是落了地。
她是學新聞的,自然對國家局勢的敏感性要比一般人更高些。懷孕這些日子以來,雖然她天天在家中坐,但卻從沒有拉下一天收聽和收看來自各地的報紙,也包括大洋彼岸美國印刷出版的各種報刊。所以,現在的局勢究竟發展到如何地步,她心裡是非常清楚的。也正因爲清楚,狄爾森陪同孫立人將軍去美國開會的命令反而讓她心安許多。畢竟,這個差事總要比奉命上前線去和赤色份子打仗要強上不知道多少倍,至少,不會有危險之虞。
聖誕節前夕,韓婉婷正在家中準備狄爾森返回部隊的行裝,忽然就聽樓下的門鈴大作,而且按門鈴的人大約有什麼急事,硬是將原本動聽的門鈴聲按得好比噪音一樣吵得人忍不住要皺眉。
她放下手中的活計,走出房,想要看看究竟是哪個冒失鬼來訪。剛走到門口,就見一個熟悉的身影從外面大步的跑了進來。她一見到那個人便立刻笑了起來,站在樓上朝來人招了招手,笑道:
“呀,是黑皮啊!好久沒見了呢!這次回來是公務還是探親啊?”
黑皮聞聲擡頭,見韓婉婷在樓上,連忙三步並作兩步的跨着步子邁上了樓梯,跑到她的面前,朝她微微一躬身,在她身後四下打量了一遍,旁的閒聊都沒有,只是氣喘吁吁的急道:
“嫂子,老大呢?他在家嗎?”
韓婉婷點點頭,朝身後的書房一指道:
“在啊,在書房裡準備資料。怎麼了?這樣急,是部隊裡有急事要找他嗎?”
黑皮的臉色顯得異常焦灼,早已沒了以前常見的那副嬉皮笑臉的靈活勁。他二話不說,眼看着就要朝着書房方向大步衝去,被韓婉婷嬌聲喝住:
“回來!怎麼了這是,急驚風似的,到底出了什麼事!你要是不告訴我,我可不饒你!”
韓婉婷本是想與黑皮玩笑一會,笑盈盈的託着腰,捧着六個月大的肚子,在黑皮的面前悠哉遊哉的晃着,大有一副“你若不告訴我實話,我就不讓你過去”的土匪架勢。眼看着這麼一個在老大心目中簡直比皇帝老子還要重要的大肚婆就這麼攔住了自己,黑皮進也不是,退也不是,急得在原地一個勁的抓耳撓腮,卻不敢有絲毫的舉動,生怕驚着了她,回頭又挨老大一頓暴揍。
看着黑皮熱鍋上螞蟻一般的模樣,韓婉婷漸漸的收起了玩笑之心。黑皮穿着上士的軍裝,滿臉的風塵與疲倦,看起來像是連着趕了好幾天路,帽子上、肩膀上、甚至頭臉上都還掛着沒有來得及融化的雪片。自新一軍駐守廣州整編後,他一直都沒有回過上海,這一次,他居然連個電話都沒有打,就直接行色匆匆的從千里之外趕回來,想必一定是有什麼重要的事情吧。想到這裡,韓婉婷收起了臉上的笑容,正色追問黑皮道:
“黑皮,你實話告訴我,這麼急從廣州親自跑來找逸之,連電話都不打,到底是出了什麼事情?如果是軍事機密你可以不說,但如果不是,你必須要讓我知道。”
黑皮撓着頭,正要說話的時候,從兩人的身後傳來了狄爾森低沉卻堅定的聲音:
“黑皮,我就知道你會來找我。”
韓婉婷飛快的回頭,看着狄爾森面色沉靜如水,緩步朝他們兩人走來。她沒來得及發問,就見黑皮一個箭步躥了上去,急切而大聲的問道:
“老大,爲什麼啊!爲什麼啊!他可是我們失散了多年的好兄弟啊!你,你爲什麼要把他抓起來,還送進了監獄?他到底犯了什麼了不得的罪,會被法官判死刑啊!我一聽到這個消息,頭都要炸開了,連夜向連長請了假坐了幾天幾夜的火車趕回來,就是要當面問問你啊!我要知道原因,我要知道原因!老大,你說啊!你說啊!”
黑皮的話更是讓韓婉婷聽得一頭霧水,不明就裡。她輕輕扯了扯狄爾森的袖子,仰着頭問道:
“逸之,你們這是在說什麼?誰被判了死刑?爲什麼是你送進去的?到底你們在說誰啊?”
狄爾森看了看韓婉婷,又看了看一臉焦急的黑皮,藍色的眼眸裡閃爍着複雜而燒灼的光芒。他低頭對着韓婉婷溫言道:
“記得以前我向你發過誓,一定會爲你找出陷害偉傑一家的罪魁禍首和所有的幫兇嗎?我說過,絕不會讓他們有好日子過,我要他們以血償血,以命抵命。”
韓婉婷的眼瞳登時收縮在了一起,似乎已經隱隱的明白了什麼,大氣也不敢喘的點點頭。他扭過頭去,又對着黑皮一字一句的說出了令所有人都禁不住失色的真相:
“那個人,已經不是我們十多年前認識的四毛了。1937年,他就投靠了日本人,做了日本特務機關的鷹犬,他是一個幫着日本人禍害我們中國人、甚至殘害同胞的漢奸!黑皮,那個被判了死刑,明天中午就要執行槍決的人不再是我們的朋友、兄弟,而是一個十足十惡貫滿盈的漢奸!你懂嗎?他不是我們的朋友了,不再是了!”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