費禕這句話有所指,是因爲馬謖的遺憾有點來歷。
當年劉備東征,孫權怕兩面受敵,只能向魏文帝曹丕稱臣,曹丕就向他索要質子,結果孫權施展拖字訣,好話說盡,質子不給。直到夷陵之戰結束,曹丕纔回過神來,憤而出兵伐吳,結果孫權臨江拒守,曹丕望江興嘆,不僅如此,退卻時還被吳將孫韶的部下偷襲。當時的曹丕可沒有這次曹睿的冷靜,一遇襲就亂了陣腳,倉惶而逃,連車駕儀仗都被吳軍奪了去,丟了個大臉。
夷陵之戰後,吳蜀的關係雖然有所恢復,但互相之間的爭鬥不可避免,這件事當然就成了吳人的驕傲,馬謖身爲丞相諸葛亮身邊的親信,對這件事當然知之甚明。他這麼說,無疑是表達了自己的本意就是爲了和吳人比個高下,所以費禕才說他好名的習氣沒有消除。
魏霸對馬謖這種爲了面子而出擊的做法不以爲然,甚至有些憤怒,因爲馬謖這是用魏風和他部下的性命去掙自己的面子。可是他對馬謖在具體戰事中表現出來的戰術設計非常滿意。馬謖以前最大的特點就是空泛,長於形而上的戰略論斷,短於具體的戰術設計,而這一次他的表現可圈可點,足以證明他認識到了自己的短處,並做出了努力,獲得的進步也非常喜人。
他已經不再是一個只會泛泛而談的書生,他已經能夠親手策劃一場具體的戰役,在某種程度上,他把沙盤推演的技術由戰略層次推廣到了戰術的層次,而這一點是魏霸本人也無法做到的。
這是一場外科手術式的攻擊,精確,漂亮。
“幼常先生進步喜人。回成都後,丞相一定會重用你的。”魏霸笑道:“幼常先生,多謝你指點我家兄長。這份戰功,你是首功。”
馬謖笑着搖搖頭:“不然,我這次的計劃只有子柔和你們魏家武卒才能完成,沒有他們的捨命搏殺,我這個計劃根本沒有任何成功的可能。首功還是他們的,我不過是做了我該做的而已,不值一提。”
對於馬謖在戰鬥中大喊“爲大王報仇”這件事。魏霸有些不以爲然,這麼拙劣的把戲,相信騙不過曹睿這麼精明的人,戰鬥中肯定有受傷的將士被俘,只要抓住他們一拷問。什麼真相都藏不住了。如果說有作用,大概也就是當時能夠讓曹睿迷惑一下吧。
對魏霸的這個疑問,馬謖有不同的看法,他問魏霸道:“此時此刻,對於魏國來說,是吳的威脅更大,還是我大漢的威脅更大?”
魏霸不假思索:“當然是我大漢的威脅更大。襄陽還在他們手中,關中卻已經被我們奪取。吳人能有什麼威脅?”
“不錯,任何人都看得出來,一旦戰事結束。曹睿就應該再攻關中。可是,他還有這樣的實力來攻嗎?”馬謖笑了起來:“應該攻,卻又不能攻,曹睿想必一定進退兩難。現在我送他一個理由。他能不接着?如果他不接着,那隻能說他笨。卻不是我的錯。退一步講,就算他不信,我們又有什麼損失?不過是喊了兩嗓子而已。”
魏霸愣了半晌,這才明白馬謖的意思,不由得拍案叫絕。這就叫順手牽羊吧?他感激的向馬謖行了一禮。馬謖沒有義務向他解釋,之所以願意說給他聽,就是難得的情義。
馬謖笑笑,還了一禮。
費禕饒有興趣的看着互相謙讓的魏霸和馬謖,意味深長的笑了,笑容中卻有一絲淡淡的擔憂。
“幼常,你還不知道,孫權的兒子孫慮死在陣前了。”費禕把情況簡略的說了一遍,馬謖愣了一下,有些遺憾:“早知如此,我就應該喊‘爲王子報仇’了。”
衆人大笑。
……
魏風既然回來了,房陵原有的人員安排恢復原狀,由孟達任主將,魏風任副將,宗預還做他的監軍。這次宗預雖然沒有參與征戰,但是他把房陵守得滴水不露,既沒有給東吳人機會,也沒有引起東吳的猜疑,再加上後勤工作做得到位,盡顯大將之風,這功勞報上去,獎賞當然也是少不了的。
除了房陵的原有人馬之外,新組建的漢中水師也留在了筑陽,伏波中郎將馮進及手下的兩個校尉傅興、張威共統領五艘樓船,五十多艘大小戰船,總兵力約五千人。他們不屬孟達統屬,而是直接由漢中都督吳懿指揮,如果有緊急情況,可以不用請示孟達即可採取行動。
安排好之後,吳懿帶着大軍返回漢中。魏霸、費禕和馬謖等人有任務在身,提前出發,帶着厚厚的戰功簿趕往成都。魏霸這次趕往成都的一個重要任務就是請功,襄陽之戰是成功的,但是裡面派系林立,最後能不能每個人都得到自己想要的獎賞,就要看去報功的人有沒有從中斡旋的能力。
魏霸是當之無愧的首功,由他去請功,各派系的人都很放心。
經過南鄭的時候,魏霸回了一趟曾經的魏家莊園。拿下關中,魏延升任鎮北大將軍、關中都督之後,大部分部曲都轉移到了關中,而留下的那部分也隨着張夫人搬去了成都。曾經熱鬧非凡的魏家莊園現在只剩下一些老弱留守,等待着新的主人的到來。
看着清靜的莊園,看着曾經熟悉的一幢幢建築,看着那座曾經在裡面讀過兵書的小樓,魏霸感慨萬千,莫名的生出許多情緒。他知道這是好事,可好事之中又隱藏着一些不好的因素。之前老爹鎮守漢中,一直延續的是從劉備時代的政策,魏家沒有人質在成都,所有的家人部曲都在一起,現在老爹升了官,家人卻要分開了,幾乎是全家都搬到了成都,絕不僅僅是幾個人質那麼簡單。
回到船上的時候,費禕見魏霸情緒不高。大概猜到了魏霸的擔心,主動開玩笑的說道:“你就放心好了,丞相給你們魏家在城南安排了一個新的住所,比這裡還好,又撥了不少安家費,肯定能補償你們的損失。另外,不出意外的話,接任漢中都督的會是吳子遠將軍,他這次和你共事。對你非常賞識,皇太后那裡多少也會有一些賞賜。”
魏霸沒有多說什麼,只是笑了笑。他擔心的本來就不是財物上的損失。如果僅僅是利益關係,搬到成都對魏家來說當然是利大於弊,印刷技術和各種新工藝帶來的滾滾財源遠遠大於這些田產莊園的損失。
“費君。你覺得以我的戰功,丞相會怎麼賞我?”魏霸故意輕鬆調侃的說道。
費禕不答反問:“你有什麼志向?”
“當然有。”魏霸笑道:“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夠不夠大?”
費禕也笑了起來:“要想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首先得格物致知,誠意正心。你覺得你做到哪一步了?”
魏霸有些尷尬,他本來是想和費禕開個玩笑,漫天要價,看他如何應付。沒想到費禕的口才遠勝於他,一下子把他堵住了。他就是臉皮再厚,也不能說自己什麼都準備好了,就等着治國平天下。那將置老爹於何處啊。
“我嘛,似乎剛剛起步。格物致知罷了。”魏霸不甘示弱的反擊道:“至於誠意正心,還要向費君多多請教。”
費禕笑了起來,搖搖頭道:“子玉,我何德何能,豈敢指點你。不過你放心,你會有比我強百倍的先生。只要你自己能戒驕戒躁,將來成就不可限量。要不然,豈不是辜負了丞相爲你取字子玉的一片苦心?”
魏霸聽出了費禕的話外音。聽這意思,倒是丞相諸葛亮要親自教導啊?聽起來這似乎是丞相器重的意思,可是到丞相身邊做事,無異於就近監視,天天被諸葛亮盯着,那能是什麼舒服的事?一想到此,魏霸不由得想起苦逼的諸葛喬,不由自主的打了個冷顫。
“怎麼,子玉這麼心動?”費禕打趣道。
“我不是心動,我是覺得承受不起。”魏霸嘆息道:“丞相日理萬機,我如何還敢再耽誤他的時間。”
“子玉,你這就錯了。丞相今年已經半百,身體又一直不是很好,他豈能不留意後事?普通人也許只會看一代人,身後事一二十年,可是丞相非常人也,他看到的更遠,他要看兩代人,三代人,五十年,一百年。”
魏霸看着侃侃而談的費禕,有些明白了費禕的意思。這個年代的人能活到五十歲就算不錯,正常情況下,六十多歲就是長壽,七十歲是基本沒希望。諸葛亮操勞過度,身體狀況一直不是很好,所以他把自己的預期生命定在六十歲。從現在開始再幹十年,然後就必須考慮接班人的問題。
這個接班人和他魏霸沒有關係,只能在他的父輩一代人中去選。比如蔣琬、馬謖,還有眼前的費禕。這一代人之後,大概纔有他出頭的可能。換句話說,按照諸葛亮的安排,他至少還要再修行二十年纔可能有機會。
這還是建立在諸葛亮真把他當接班人去培養的情況下。二十年,可能發生很多事,誰知道到時候這個機會會不會落在他的頭上?再進一步說,萬一諸葛亮這只是緩兵之計,只是給他畫了一張餅呢?難道他就這麼傻乎乎的等着?
論打造機械,魏霸有足夠的自信,論行軍打仗,他看起來似乎也勉強合格,可是要論官場上的勾心鬥角,說實話,他一點自信也無。諸葛亮偏偏要讓他按部就班的去做官,這不是故意壓制是什麼?
一想到此,魏霸不禁暗自冷笑,憑什麼我就要聽你的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