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陸遜的擔心不同,潘濬並沒有瘋,相反非常冷靜,冷靜得近乎殘酷。
吳軍目前最大的問題是糧食不足,魏霸的目的也很明顯,他就是要堵住潘濬的去路,把他活活餓死在這裡。只要堅持十天左右,不管潘濬怎麼節省,他都會徹底斷糧。一旦沒有吃的,那就不用打了,潘濬的大軍就會崩潰,甚至會發生兵變,餓急了眼的士卒,特別是那些原本就是被強徵來的蠻夷會毫不猶豫的向他們發動攻擊。
魏霸將不戰而勝,蜀漢削弱吳國荊州軍實力的戰略目標超額完成。
要想挫敗蜀漢的陰謀,要想打敗魏霸,就必須堅持更長的時間。潘濬非常清楚,他的糧食不足,魏霸的糧食同樣不足。他的優勢只在於他能堅持得比自己更久一點。
也僅僅是一點而已。
魏霸從錦屏山殺出來,一路狂奔,他不可能帶太多的糧食。通常來說,一個士卒一天六升米,一個月要一石八斗米。一石八斗米就是五十多斤,加上武器、盔甲,總數在百斤左右,是一個壯年男子能夠揹負的重量的極限。換句話說,如果沒有後勤補給的奔襲,一支部隊最多帶一個月的糧,而且需要這些人都是精壯,否則數量還要再減一些。
根據呂岱的分析,魏霸從錦屏山出來之後,有幾次補充補給的機會,再加上漵浦的米,魏霸身邊所帶的輜重維持兩個月應該沒有問題。但維持兩個月不等於就能在這裡堅持兩個月,魏霸還要給自己離出轉移的時間。從這裡到三山谷,他需要一個月的時間,即使是到錦屏山,他也需要半個月,那麼他在這裡堅持的時間最多隻有一個半月。
這是以魏霸目前的兵力來計算的。如果再加上俘虜,他的糧食消耗就會大大增加,能夠堅持的時間就會進一步縮短。
潘濬的用意很清楚,就是不惜代價的猛攻。一方面消耗魏霸的戰鬥物資如箭矢、石塊等,清除水中的障礙,另一方面就是將那些戰鬥力比較弱,或者受了輕傷的士卒送到魏霸的刀下去,要麼讓他殺,要麼讓他俘虜,總之一句話。減少自己的糧食消耗,同時增加魏霸的糧食消耗。彼消此長,他就能延長自己堅持的時間,縮短魏霸堅持的時間。
兩天時間,戰損超過三千人,這還遠遠不夠。潘濬決定還要再削減兩三千人,最後剩下的就是五千多精銳,真正的精銳。只供應這五千人,他就能多出五到六天的時間。
這樣的心思不能對普通士卒說,甚至不能說某些將領說,這個決定太過殘忍,不是每一個人都能理性的接受。只是潘濬一直覺得陸遜應該能理解。所以他對陸遜傳過來的話感到很意外,不是很能接受。對陸遜說五天內能將糧食送到他面前的話,他也報以相當大的懷疑。
他決定按自己的方法做,在保持水面攻擊壓力的同時,派人上山去攻擊魏霸的陣地。雖然他知道魏霸不可能沒有防備,這樣做傷亡會非常大,可是他還是要這麼做,因爲他需要再減少兩三千張每天都要消耗糧食的嘴。
其中一部分任務就落在呂岱的肩上。
在潘濬看來。呂岱的主力跟着呂凱向南突圍,剩下的這些人全是廢物,被幾百蠻子追得失去落魄,早已經沒有了戰士的尊嚴,他們應該先死。不過,面對呂岱這位孫權的親信老臣,他說得要婉轉一點。
呂岱太精明瞭。一聽就知道了潘濬的意思。他很悲哀,這是潘濬對他的最大污辱,可是他卻無法反駁。與潘濬的部下相比,他的部下的確已經被蠻子殺破了膽。這次三路大軍出擊。他那一路也輸得最慘。先是呂凱在帝女湖大敗,接着舞陽失守,再接着雪峰山大營都丟了,跟隨他多年的大將戴偉、陳時先後戰死,前後損失近萬人,連他本人都被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年輕將領追得像條野狗,失魂落魄,如果不是潘濬,他已經崩潰了,還有什麼資格和潘濬說三道四。
“行,明天我就率部上山,攻擊那座橋。”呂岱站起身,緩緩的走了。看着呂岱蒼老的背影,潘濬的心頭忽然掠過一陣悲涼。他問自己,我這麼做,是不是太殘忍了?這可是跟着大王三十多年的老臣,萬一有點閃失,如何是好?
潘濬連忙起身追了上去,攔在呂岱面前:“呂公,戰事兇險,你就不要自己去了,派一個部下就行。我這裡還需要呂公襄助呢。”
呂岱瞟了他一眼,嘴角抽了抽:“我的部下,當然由我來指揮。我雖然老,卻還拿得動刀。潘將軍,多謝你的厚意。將軍如果有心,不如撥一點糧食給我,我怕是沒什麼機會下來取糧了。”
潘濬語滯,臉一紅:“這個請呂公放心。”
“多謝。”呂岱說着,伸手推開潘濬,緩步而去。
第二天,呂岱親自率領殘軍退出峽谷,找到了一條山道,辛苦跋涉了兩天,終於來到了天橋的南端。魏霸對天橋保護得很嚴密,呂岱一出現在視野中,魏霸就接到了消息,他立刻派靳東流前來阻擊。有險絕的地勢幫助,靳東流守得很嚴實,呂岱苦戰一天,連天橋都沒看到什麼樣,一千多人幾乎全部戰死,剩下的十幾個人也筋疲力盡,無力再戰。
呂岱卻依然戰意盎然,他帶着親衛營發動了最後一次攻擊,冒着箭雨,向靳東流的陣地爬了過來。看着白髮蒼蒼的呂岱在山道上艱苦的爬行,身邊只剩下了兩個親衛,卻依然不肯撤退。靳東流嘆了一口氣,舉手下令弓弩手停止射擊。
弓弩手放下了弓弩,沒有了羽箭飛馳的嘯聲,四周一片平靜,只剩下呂岱如吳牛般的喘息。靳東流跳出掩體,靜靜的等着呂岱爬上來。
弓箭手一停,呂岱就發現了,他向上看了一眼,既沒有狂喜,也沒有悲哀,緊緊抓住旁邊的石頭,咬緊牙關,使出渾身的力氣,終於爬了上去,站在了靳東流的面前。兩個親衛也跟了上來,舉着盾牌和戰刀,氣喘吁吁的站在靳東流的面前。他們所有的力氣已經耗費在這段山路上,可是他們卻依然站在呂岱的面前,保護着自己的將軍。
靳東流緩緩的拔出長刀,雙手握刀,高舉過頭頂,目光炯炯的看着呂岱:“陳郡靳東流,向老將軍挑戰。”
呂岱劇烈的喘息着,聽到靳東流的這句話,他一點意外也沒有。他深吸了兩口氣,點了點頭,推開護在自己身前的兩個親衛,走到靳東流的面前,慢慢的拔出長刀,用袖子慢慢的抹過雪亮的刀刃,看着狹長的刀刃上自己灰白的面容,淡淡的說道:“有酒麼?”
靳東流愣了一下,向後退了一步,收刀。“來人,給老將軍上酒。”
一個蠻子跑了過來,將一個竹筒遞給呂岱,呂岱接過竹筒,仰起脖子,咕咚咕咚的喝了幾口,將竹筒一扔,一口酒噴在戰刀上,放聲大笑:“好,痛快,痛快!年輕人,來戰。”
靳東流再次舉刀上前,呂岱狂吼一聲,向前衝了過來,酒香四溢的戰刀直奔靳東流的脖子。靳東流橫刀招架,兩口戰刀摩擦,發出尖銳的嘯聲。
“殺!”呂岱大吼一聲,揮刀再砍。
靳東流再擋。
呂岱連劈三刀,靳東流連接三招。呂岱砍出第四刀時,已經氣喘吁吁,腳步紊亂,刀也失去了方向。靳東流一聲暴喝,揮刀格開呂岱輕飄無力的一刀,刀尖從呂岱的脖子旁一掠而過。
熱血噴了出來,呂岱站住了,晃了晃,用手中的戰刀支住身體,一手摸了摸脖子,看了看手中的鮮血,衝着靳東流笑了笑。
“年輕人,多謝!”
“老將軍一路走好。”靳東流收刀,向後退了一步,躬身行禮。
呂岱嘆了一口氣,慢慢向後仰倒。兩個親衛連忙趕上去,托住他的身體,沒讓他摔倒在地。呂岱閉上了眼睛,手中的戰刀“當郎”一聲落地。
兩個親衛撫屍痛哭。
遠處的殘兵們呆若木雞,不知所措。
呂岱在南岸戰鬥的時候,朱績也帶着兩千人在北岸發動攻擊。他的任務和呂岱一樣,就是想辦法毀掉這座像徵着神將身邊的天橋。他遇到了和呂岱一樣的頑強阻擊,破陣無術,不過他沒有像呂岱那樣玩命,他一邊打一邊想辦法。
魏霸也清楚朱績根本不可能有什麼機會得手,所以他只是平靜的坐在天橋上,想着自己的心思。站在離地面百丈,被風吹得搖搖晃晃的天橋上,開始的時候會讓人心驚膽戰,同時卻又能給人一種異樣的刺激和快感。魏霸發現自己喜歡上了這種感覺。
聽到靳東流的彙報,魏霸眉頭挑了挑,哼了一聲,沉默了半晌,才淡淡的說道:“把他的屍體給陸遜送去,費點力氣吧,給他留個全屍,留點體面。”
靳東流猶豫了片刻,躬身領命:“多謝少主。”
魏霸轉臉看了看靳東流,不禁撲哧笑了一聲:“昭明,我是這看你的面子,否則,以他在交州做的那些事,是不配這樣的禮遇的。快點去吧,等朱武知道了,恐怕不會同意。另外,把那些屍體,包括這些天殺掉的那些俘虜,全扔到水裡去,一起送給陸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