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幾天後的下午,麥子攙扶着如月走出了窯洞,坐在院子裡的櫈子上,溫暖的陽光照在她略顯蒼白的臉上。

那天晚上的急行軍,儘管是有車坐,她還是讓那徹骨的風寒給擊跨,一回到鐵嶺村人就病倒了,整整發了二天燒。有財叔給她灌了二大碗老薑湯,蓋上二牀棉被,今天總算緩過了勁。

“隊長他們人了?”如月環視着這靜靜的院子。

“他們和有財叔都去看地道的事。說是這次鬼子吃了這麼大的虧,要防着鬼子發瘋。”

“麥子,這幾天你一直在照看我,讓你受累了。我真沒用。你看咱們那晚上一樣的經歷,你們都沒事,我這個學醫給人看病的人卻病倒了。”

“說什麼哪,我照看你這還不是應該的嗎。”麥子在邊上坐下。“如月姐,你從小就讀書上學,後來又在省城大醫院上班,風吹不着雨打不到。不比我們這些人,那個不是迎着風就着雪長大的,加上那天晚上也特別風大,要是再走上五里,我怕也頂不住。不過,隊長說了,你經過這一次鍛練,在補一下身子,體質會有很大的變化。”

“是要鍛鍊啊,要不我就成了大家的累贅。”

“隊長說,咱們打鬼子就是要腿能跑,眼要尖,耳要靈,手要快。對了,昨天晚上隊長他們去了何家莊,把何老財的家給點了,真解氣。”

“啊?”

“聽大寶說,他們把三個燃 燒 瓶全都扔進了那何老財住的三進大院的第二個院子,他就住在那兒,也不知有沒燒死那老東西。”

“燒不死也嚇他個半死。何家以前仗着官家的勢力,仗着土匪的勢力,現在仗着鬼子和那個當漢奸的兒子的勢力,橫行霸道,欺負百姓,咱們這一燒,對這些人是個警告。”

這會從村頭傳來貨郎的潑浪鼓聲。

“這孫掌櫃,昨天剛來今咋又來了?”麥子嘴裡叨着,可眼神卻向外飄。

“走,去看看。”

“如月姐,你這身子剛好,坡上風大,別在着涼了。”

“沒那麼嬌貴。去看看有沒有什麼稀罕物。上回大寶那貨郎擔子裡就沒幾樣物件。”

“好吶。”麥子麻利的給如月披上了件外衣,一同走出了院門。

鄉村的貨郎擔子,就是山裡人眼中的花花世界。是鄉村孩子們的糖球,是大姑娘小媳婦的髮卡,是漢子們的菸絲。村民們也常會通過他們捎上幾句話給十多裡外的親戚,有時也會讓他們給自家捎上一把菜刀,一隻瓦盆。他們除了售貨也順便收些山貨。他們象大山裡勤勞的螞蟻,不管你住在多偏遠,不管是戰爭還是災害,都會把千里之外的工業文明和生存必需品送到你面前。更重要的是,村民們對村莊以外的瞭解,也多是通過貨郎而知的。哪個地界上又打仗啦,哪個村莊鬧鬼啦,哪家母豬下崽啦,沒有他們不知道的。他們是城鄉物資交流的使者,是各類信息的傳播人,尤其是他們那頑強的商業精神,世間罕見。

他們肩上的貨郎擔子,大都是從上輩傳承下來,重複着先人與同行們約定俗成的行走路徑。雖然有時爲了一分二分的針頭線腦討價還價,還會爭上那麼幾句,最後無不在貨郎那高超的談判藝術中樂呵呵的成了交。他們雖然是走村串戶者,但在鄉村的地位卻十分重要,重要到不可缺少的地步。同時,也受鄉里人的十分尊敬,尊敬到有時家裡遇上難事要請他來決斷。

被叫做孫掌櫃的貨郎,其實也才四十多歲,只是他日復一日挑着擔子,行走在這黃土高原,風吹雪打,日曬雨淋,那張呦黒的臉讓人看的有五十多歲。

他頭上代着一頂鄉里人不常見的遇風雪可掩蓋耳朵的棉帽,在棉帽下面那瘦長的臉上,長的一對細長的小眼。黒衣黒褲黒棉鞋,腰間一抺紅布束腰,據他說是既可提神增力,也可用來驅趕野獸避閃邪物。每個行業有每個行業的規矩,每個人有每個人的講究。

“孫掌櫃。”

“是如月姑娘啊。”孫掌櫃看見她們走來,一邊面上微笑,腰躬致意,一邊把手中的撥浪鼓插入腰間,擺出一付招呼客人的架勢。“喲,這位小姑娘眼生啊?”

“她是我家的個親戚。大叔,有雪花膏嗎?”

“喲,那可是稀罕物,咱這鄉下人一般用不起。姑娘如要,我下回進城給你帶上?不過。要過些日子才能進城。”

“爲啥?”

孫掌櫃左右看了一下,壓低聲音說道:“前幾天晚上,城裡鬼子的軍火倉庫讓人給炸了。那聲音,那動靜,嘖嘖嘖,整整一晚上那火光把城裡照着個通亮。聽說那倉庫裡有汽油,大炮,還有吃的穿的什麼的,連院子裡鬼子的汽車全給燒了。鬼子當場就炸死了十多個,傷了幾十人。這事北京的報紙都登了,太原都派人來了。”

“有說是什麼人炸的嗎?”麥子認真的問道。

“唉,這炸倉庫的人真是了不的,人家不但是炸了倉庫,還給鬼子下了戰書落了款。真是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好漢坐事好漢當,這就是書上說的英雄,是關老爺再世啊。”

“大叔可改行去說書了,說了半天也沒說出是誰?”麥子低下頭去看那些花花綠綠的頭繩。

孫掌櫃左右掃一眼,手在腰前伸個姆指的食指。“是這個乾的?”

“八路?”

“不是八路,但人家也姓八,叫八支隊。”

“八支隊?”

“沒聽說過吧,我也沒聽說過。人們都在說,八支隊的人會遁地穿牆,鬼子在城裡挨家挨戶搜了二天,就是什麼也沒搜出來。這次鬼子吃了這麼大的虧,肯定要報復。你說,這會有誰進城去找那不自在?還有啊,何家莊何老財家宅子也讓人也點了,還說用的也是燒鬼子倉庫一樣的炸 彈,那炸 彈,一炸就起一大片火,可神了,從來沒聽說過。”

“何老財燒死了嗎?”

“聽說何老財在前些日子就讓他兒子給接到城裡住了,那晚只是把他那老宅子燒了一大半。”

“老天不長眼。”

“不過,還真別說,何家莊的一把火,讓一些平時給日本人吹喇叭的,橫行鄉里的,罵國軍說八路的,都收斂了很多。這不,上午我到後彎村,剛一進村,那豆腐坊的就告訴我說,村裡的關大戶,平時仗着兒子在太原給鬼子做事,常常是吃豆腐不給錢,昨天他不但把錢給補齊了,還說了一堆好話。差點沒把他們給嚇着,好一陣子沒回過神來。我想有這等好事,這關大戶可是這方園十里八鄉有名的摳門和賴皮,他叫我給他捎的五包紙菸都小半年了一直沒給錢,幾次碰面,他就是不提煙錢的事。聽豆腐坊這麼一說,我就搖着鼓朝他街門走去,不想還沒到他家門口,他就迎了出來,不但把煙錢還給了我,說了一大堆好話,還硬塞了二個白麪饃給我,可勁的打聽何家莊的事。咱是一個走鄉進村的貨郎,家家戶戶都是我的衣食父母,誰都不敢得罪,也就把聽來的給他多學了二句,他聽的直哆嗦。”

“他哆嗦啥?”

“哆嗦啥?你說城裡那鬼子的倉庫又是炮樓又是機槍的,說炸就給炸了,那何老財家又是高牆又是家丁的,說燒就讓人給燒了,這關大戶兒子在城裡給日本人做事,平時也沒少欺負鄉親們,就他那幾孔窯洞幾排平房的,要讓八支隊相上了,那還不是打個噴嚏的事。”

“孫大叔,你有別的防凍膏什麼的嗎?”

“如月姑娘,你看大叔這嘴一說起就沒個完了。大叔這有自家密制的七花膏,這可是當年一和尚傳給我爺爺的方子,是用母野兔油配上七種藥材熬上二五一十天而成,咱山裡的風大,只有用它才能頂的住。你聞聞,香着哩。”

如月除了給麥子和自己一人買了一合七花膏,還給大麥買一條頭巾。麥子好一陣推讓,最後還是美滋滋的圍在了頭上。那個女孩不愛美,麥子長這麼大還沒圍過頭巾呢。

“如月姑娘,麻煩你這把菸葉交給有財兄弟,他今個可能不在家。這是他那天讓我給他捎的,剛好人家送了我一些,就勻些給他,不要錢。還有近些日子可別亂跑,那太平鎮上可調來了不少鬼子和警備團的人,可能鬼子聞到點什麼。現在他們是想下手,可找不着主,正在滿世界打聽八支隊的下落。

“知道了。”

“對了,昨天鎮上還通知,說後天下午在太平鎮上的小學校召開各村維持會長和貨郎的大會。維持會開會就維持會開會,還整出了個什麼貨郎大會,自古來都沒聽說貨郎還開什麼大會。真是日怪。走咧。”孫掌櫃整理好貨物,殺了殺紅腰帶,挑擔起身,迎風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