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豔豔的旗幟展在灰碾盤上,貨郎哥小心翼翼地抻展每一個邊角,那一份小心,就像粗糙的手掌摩挲着小娃娃,唯恐傷及他細嫩的皮膚。
那份虔誠,就像對着太陽圖騰,頂禮膜拜一般。
豆花站在貨郎哥的右手,學着貨郎哥的樣子,將右手舉至頭頂,跟着貨郎哥,一字一句地說:
“我志願加入中國共-產-黨,……”
剛開了頭,就聽得窯裡傳出嬰兒的啼哭聲。聽那尖厲刺耳的哭聲,是小喜歡醒了。小喜歡憤怒地盯着空洞洞的窯頂,以前只要是醒了,一聲啼哭或者一個微笑,娘就會把溢着奶香味的口糧,送到他的嘴邊。
今天這是怎麼了,久久不見孃的到來。
小喜歡不喜歡了,簡直要暴怒了,他憋足了勁,把對孃的不滿,乃至是痛恨,全集中在了他的哭聲裡,聲嘶力竭地嚎哭着,吼叫着,聲音一聲高過一聲。
貨郎哥停下來,轉身看着豆花,讓她先回去管娃。
豆花反倒催促上了他,說:“娃沒事的,讓他哭兩聲,哭不大嘴的。正事當緊,繼續,繼續。”
貨郎哥重新舉起右手,一字一句,聲情並茂。豆花跟着,一字不落,銘記在心。
莊嚴肅穆的現場,一粗一細兩個聲音,在空寂的碾道里,在安靜的穀子地村,在碧藍的天空下,清晰、堅定,擲地有聲:
我志願加入中國共-產-黨,擁護黨的綱領,遵守黨的章程,履行黨員義務,執行黨的決定,嚴守黨的紀律,保守黨的秘密,對黨忠誠,積極工作,爲共-產主義奮鬥終身,隨時準備爲黨和人民犧牲一切,永不叛黨。”
宣誓完畢,豆花意猶未盡,她捏住旗幟的兩個角,把一面紅旗披在她的身上,自個就像一隻火鳳凰一樣,在碾道里繞了一圈,又跳到大碾盤上,將紅旗高高揚起。
此時一股微風吹來,紅旗迎風飄揚,獵獵作響。豆花眼含熱淚,將紅旗緊緊地貼在臉上。
小喜歡也許是哭累了,也許是失望了,不再那麼憤怒,只是斷斷續續送來幾聲哽咽,踢騰開被子,等待娘早點到來。
五油掛念着家裡的娃娃,早早下地回來,看到豆花披着一塊紅布在碾盤上,就緊走幾步趕了回來,問:“豆花,你幹甚了?哪裡來的紅布?”
豆花“嘻嘻”笑着,瘋癲了一樣,說:“紅布?啊,啊,對對對,紅布。”
跳下碾盤,把紅旗四四方方摺疊起來,恭恭敬敬地交到貨郎哥手上。
五油這纔看清楚,碾道里還站着一個大活人,說:“來戚了。”也不再多說話,默默地回窯裡做飯去了。來戚了,看樣子還是貴客,當然得做點好吃的招待。
小喜歡久等不來娘,憤怒到了極點。他忍無可忍了,使出吃奶的力氣,將所有的不滿下聚丹田,發出了一聲暴哭,彷彿對孃的聲討一般。
小喜歡這一聲怒吼,把小歡喜也驚醒了,兩個小傢伙,一聲高一聲低,一唱一和,聲音清脆嘹亮,窯裡傳出了動聽的童聲二重哭。
豆花忙着跑回窯裡,歉意地把兩個小傢伙抱起來,一左一右,一人一個,兩個糧袋子堵住了兩小傢伙的嘴。
豆花明白,貨郎哥此番前來,不單純是要吸收她加入組織,肯定還有重要的任務要她來做。
等吃過了晚飯,五油收拾完鍋碗,領着小歡喜自覺地去了她睡的那孔窯洞裡面。
豆花就說:“說吧,要我做甚。”
貨郎哥滿懷歉意,委婉地給她交代了任務。
豆花聽了,就說:“我就知道,你是夜貓子進宅——無事不來。”
貨郎哥不無歉疚地說:“你娃娃還在哺乳期,讓你來完成這麼艱鉅的任務,連我都覺得太過意不去了。可是,這個任務只有你是最合適的人選。”
豆花說:“別酸不拉嘰的了,我明天就動身。你只管下任務就是,別的事情我來處理。”
貨郎哥給豆花深深地鞠了一躬,說:“谷豆花同志,我代表組織,對你表示深深的感謝!”
然後戴上他的破草帽,隱進了夜色之中。
貨郎哥走後,豆花一個人坐在炕上,出神地看着小喜歡,小傢伙吃飽喝足了,安安靜靜地躺在那裡,清澈的小眼睛,一會兒看着別處,一會兒看着他娘,還時不時地衝豆花笑笑,嘴裡發出“哦哦”的聲音,好像是在和他娘交流一樣。
此去,她最放心不下的就是這個心肝,自己的安危全可置之度外,可憐了這個小小的人兒了,沒奶吃,沒娘伴,在他的生活裡,將有子陰影出現,他將會失去許許多多的快樂。
豆花嘆一口氣,對小喜歡說:“娘對不起我兒了,可娘要做正經事去。”
然後把娃娃抱到五油那頭,說:“我找我婆婆去,明天,我可能要出去一段時間,以後小喜歡這頭,你得多幫襯着我婆婆。”
五油有些不太理解,說:“你要把娃娃留下,自己出去嗎?可憐小喜歡了,少不了罪受。”
豆花說:“沒辦法的事。”
她不能說的太多,不能告訴五油真相。
豆花到了老九家的時候,老兩口已經睡了。她拍打着大門,喊:“娘,娘,開開門,我要進去。”
隔了一會兒,老九耷拉着鞋子,提着馬燈——這盞馬燈還是豆花從壓塌炕那裡拿回來的——老九擰亮馬燈,眯縫着雙眼,開了大門,一言不發。
他不知道豆花這麼晚了還來做甚,這是她最近第二次上門來了。自從豆花生了小孫子,他也逐漸認可了這個兒媳婦,不認可能怎地呢?事情已經走到了這個地步,也只能認了,更何況,豆花這個兒媳婦確實有她不少的優點。這大概就是古人說的一句老話: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吧。歲月消磨了他的成見,在他的心目中,實實在在地認下了這個兒媳婦。
豆花也沒有和公公打招呼,她還是開不了這個口,稱呼他一聲“爹”。在她的心裡面,只有老穀子纔是她的公公,她的爹。
老九在前頭帶路,豆花跟在後面,進了窯裡,婆婆扶着炕沿,有些不解地看着豆花,這麼晚了,有甚麼事呢?不會是小喜歡怎麼了吧?
豆花叫聲“娘”,說了自己的來意,想把小喜歡留給二位老人照看,她有事要走開一段時間。
婆婆當然是滿口答應,只是擔心她的寶貝孫子遭罪,說:“可惜了你這兩袋子奶水,我娃沒口糧吃了。”
老婆婆哪裡知道呢,豆花也不能明說,她此去執行的任務,就是因爲有充裕的奶水,才讓她去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