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寶盆也帶上,正在跟妻兒告別——母馬已經生崽。
這畜生髮現要下山,對妻兒毫不留戀,興奮的不斷原地邁動蹄子。
“老實點!”
朱銘一巴掌拍去,將行李壓在馬背上,靈芝也用袋子裝好,順手跟行李掛在一起。
陳淵及其隨從,還有聚寶盆這畜生,肯定無法免費乘坐驛站車船。到時候還要額外付費,驛站工作人員是很高興的,他們巴不得多賺些外快。
這裡的驛站只是簡稱,宋代分爲驛館和遞鋪兩套系統。
驛館只提供食宿,相當於官辦客棧,招募民夫做驛卒,一般由知縣或縣令擔任負責人。
遞鋪才擁有車船,負責傳遞文書、郵寄包裹、交通運輸,工作人員全是士兵,由路級監司、州縣長官、巡轄使臣進行監管。
驛館只在城內外設置,遞鋪卻是遍地都有,需要保證官方文書傳遞暢通。
沈有容大着肚子不便下山,只把朱銘送出寨門。
嚴大婆卻牽着孫子,一路把他們送到江邊。就如同十年前,送兒子去趕考,她是真把朱銘視爲親孫子。
坐着村裡的小船,很快來到上白村,轉乘白家的客船繼續前行。
聚寶盆這畜生倒是很聽話,沒在船上瞎折騰,否則它能把村裡小船搞翻。
白家的客船,同樣只到黃金峽,衆人登岸走陸路。
走了一陣,前方便是棧道,大家坐下休息。
白崇彥神秘兮兮掏出幾個油紙包:“此爲片茶,專供皇室飲用,只這幾團片茶,運到東京就能賣上百貫。”
“不是臘茶最珍貴嗎?怎又還有片茶?”朱銘好奇道。
宋代的片茶,並非六安瓜片那種片茶。
白崇彥解釋道:“嚴格來說,片茶也是臘茶的一種,但比臘茶製作更爲精細。就連壓制成茶餅,都需要用銀模,否則味道就不正。這是俺家好幾年的存貨,幾百畝茶山,囤積五六年,也就做出這幾團頂級片茶而已。”
朱銘聽了有些無語。
還只能用銀模壓制,純粹瞎講究,跟銅模、石模有啥區別?
片茶也分等級,極品貨色最貴,即便在產茶地的售價都超過1貫。但次品率也極高,最垃圾的片茶,跟最垃圾的散茶一個價,連底層百姓都不喜歡喝。
官方把茶葉粗分爲三等,但在終端市場,又細分爲數十等。
比如,臘茶分爲16個等級,片茶分爲55個等級,散茶分爲59個等級。
白崇彥手中的,屬於頂級片茶,禁止私人售賣,只允許皇家飲用。民間商人若獲得此物,必須賣給皇室,否則抓到了就有逾制之罪。
逾個鬼制,朝廷越禁,民間越喜歡,價錢也就越高。
朱銘拿過來,隔着油紙包一聞,香味已經透出來了,頓時驚訝道:“這用了多少香料?”
“二十幾種,”白崇彥說,“若非俺能免稅帶去京城,俺家纔不會費力氣做片茶呢,在本地售賣就算走私都要虧本。”
虧本的原因,是製作成本太高,且殘次品率也高。
朱銘感覺,宋代的製茶工藝,路子已經完全走歪了,就跟明代造玻璃一般魔怔。
薛道光說:“大郎,把那靈芝給我看看。”
朱銘從馬背上取下袋子,順手就扔過去。
薛道光連忙接住,小心翼翼打開袋子,還責備道:“此爲百年靈芝,怎可胡亂拋擲?”
朱銘笑道:“道長若是喜歡,儘管拿去泡水喝。”
“太過貴重,貧道不要。”薛道光說完,便埋頭開始數“年輪”。
數來數去,也才十多年,距離百年靈芝似乎還差很遠。
也不糾結於年份了,薛道光斷定這是百年靈芝,反覆端詳品鑑說:“此乃紫芝,《神農本草經》有載,其味甘溫。主耳聾,利關節,保神,益精氣,堅筋骨,好顏色。久服,輕身不老延年。延年不老肯定是假的,但配合內丹法服用,也可有益於修行養生。”
確實有用,其功效顯著,相當於輸幾瓶氨基酸、葡萄糖、甘露醇……放在古代屬於神藥,能極大增強人體免疫力。
朱銘問道:“拿到東京能賣多少錢?”
“價值百貫,”薛道光說,“若有病患急於求購,五六百貫也能賣到。”
朱銘感慨:“果然是好東西啊。”
掏出嚴大婆、沈有容煮的雞蛋,朱銘與衆人分了吃,然後拍拍屁股啓程趕路。
在洋州等了幾天,順便給聚寶盆釘馬掌,再去州衙領了發解狀,終於等到遞鋪的官船出發。
或許是因爲搭船者,皆爲本縣舉人和親友,遞鋪船丁懶得仔細檢查。就連陳淵及其三個隨從,以及聚寶盆那畜生,都享受免費坐船的待遇。
搭這種順風船的還不少,甚至有冒充官員親屬的,被檢查出來踹下船去。
蘇軾就有個經典故事,有同鄉冒充他的親戚,通過遞鋪免費郵寄包裹。正好蘇軾也搭那條船,快遞小哥直接把包裹送到他面前。事情被拆穿之後,蘇軾並未追究,還把郵寄地址改成自己家,這樣就完全符合朝廷規定。
如此慷官府之慨,挖國家的牆角,居然還傳爲美談,世人都覺蘇相公很大度,而且特別照顧自己的同鄉。
只能說,古今觀念不同。
李含章也在此等船,跟他一起的,是錄事參軍之子。
“大郎,這位是塗參軍家的郎君,塗汝揆,字度方。度方兄,這位是八行士子朱銘,字成功。”李含章介紹說。
塗汝揆作揖道:“久聞成功賢弟大名,今日一見,名不虛傳。”
朱銘作揖回禮:“彼此,彼此。”
李含章又介紹其他人,給那塗汝揆認識。
士子們都非常熱情,畢竟是錄事參軍的兒子,但隱隱中又透出些不屑。
李含章跑來利州路考試,至少人家提前一兩年過來。
可這位塗公子,平時住在江西,臨考了才現身,連基本的樣子都懶得做。估計是在江西考不上舉人的二等貨色!
洋州遞鋪的官船,航行到興元府便停下,公文和包裹全都轉到興元府官船上。
朱銘等人也跟着換船,然後就要給聚寶盆買船票了。
換船之前,在興元府驛館免費吃喝,這裡還提供馬兒的草料。
酒足飯飽,朱銘牽着聚寶盆,在城外溜達了一圈。及至官船即將出發,船丁都在催促了,朱銘才牽着馬兒上去。
這畜生不喜歡坐船,打着響鼻表達不滿。
接下來的路段,便是大名鼎鼎的褒斜道,全長將近500裡。
行至水流湍急路段,官船停下來找縴夫。
那些接活的縴夫,對這差事苦不堪言。
朱銘坐官船免費,官船僱縴夫也免費,只發給沿途口糧而已,都他媽不夠縴夫的體力消耗。
好在縴夫也是分段的,行駛一天,便換一撥縴夫遭罪,沒逮着同一撥往死裡逼。
中途有個河灣,水流相對平緩,岸邊還有農民種地。
那裡建有兩個遞鋪,一個是尋常鋪子,另一個是專門的茶遞鋪。
官船剛剛靠岸,便見兩個兵丁,面無表情的擡着屍體,轟的一聲扔進褒水當中。
“這什麼情況?”朱銘驚訝道。
白崇彥說:“搬茶差役。”
李含章道:“川陝各路皆產茶葉,各路都設有茶遞鋪。元豐年間,還是用兵士運茶,每差幾百名鄉兵,一兩年內必然死光逃光。後來改爲差役,由百姓輪差搬茶,洋州的茶差尤爲繁重。”
令孤許說:“沿途的號茶鋪,百姓稱之爲‘納命場’。”
李含章又補充道:“地方官員,對此深惡痛絕,卻又毫無辦法!”
地方官厭惡茶差,是因爲他們強徵差役,污了自己的名聲不說,且不能從中撈到半毛錢,利潤全都被茶馬司賺走了。
有少數心善的地方官員,不願意強徵民夫做差役,還得自己倒貼錢僱人應差。
“搬茶也犯不着送命吧?”朱銘疑惑道。
李含章解釋說:“一路把茶運到邊疆,很多地方不能坐船,全靠人力搬擡。若是徵不到縴夫,茶差還得上岸拉縴。而且負責押茶的官吏,完全不顧差役死活,動輒打罵不說,連口糧都要剋扣。十個應差的百姓,能活着回家的只有六七個。就算能活着回家,許多人都要大病一場。”
我草,三四成的死亡率!
地方官都沒辦法管,朱銘怎管得了?只能暗自嘆息,前往岸邊的遞鋪吃飯。
路過那茶遞鋪時,忽有四人奔來,噗通跪下大喊:“都頭,救命啊!”
不等朱銘有所反映,一個官差已經提着鞭子,追上來怒喝:“造反了?快快回來搬茶!纔打死一個,你們都不怕死的?”
“都頭救命,俺是你的兵啊!”一個茶差不肯回去,連滾帶爬衝向朱銘。
朱銘已經明白是啥情況了,他帶過的弓手,有些被新來的張主簿徵召,剩下的全都遭到胥吏報復。每年的各種苦差事,都從那些弓手當中挑選。
“且慢!”朱銘連忙制止。
那官差見朱銘是讀書人打扮,立即換上一副笑臉:“小相公安好。”
朱銘掏出四枚金錢,塞到那官差手裡:“這四人,曾是我的部下,能否一路優待通融。”
官差看清錢上的字樣,發現是金錢之後,頓時笑得更歡:“小相公既然發話,俺一定優待,保證他們四個活着回去。”
“你是哪裡的官差?”朱銘又問。
官差回答:“俺是興元府茶馬司的。”
朱銘問道:“可曾聽過我朱成功是誰?”
官差愣了愣,變得更加恭敬:“俺知道,原來是八行士子當面,興元府都曉得閣下從海外帶回仙糧。”
“好生照料我的人。”朱銘拍拍他的肩膀。
“一定。”官差連忙鞠躬。
朱銘又對那四個曾經的弓手說:“再有差役,便去黑風寨,等伱們回鄉之後,把這話也告訴別的兄弟。”
“多謝都頭救命!”四人瘋狂磕頭。
朱銘能做的,也只有這些,除非當即造反,否則絕對不能得罪茶馬司。
得罪茶馬司,比得罪知府、知州還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