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判,姓朱的出城了!”
“跟上去。”
“嚴六跟着呢。”
李道衝這些日子愈發焦躁,他被斷了兩條財路,今後撈錢只能依靠賦稅。
增加商人的課稅,或許還能想想辦法。
增加農民的賦稅,卻屬於白日做夢,至少今年肯定不行。大災年月搞橫徵暴斂,純屬嫌自己命太長,而且上頭還有太守,肯定會制止這種行爲。
他還盼着蔡攸進行調動呢,把朱銘調走也行,把自己調走也可。
卻不成想,蔡攸一個也不調!
朱銘帶人騎馬出城,漸漸來到碼頭,石元公和鄧春早已等待多時。
他安排的任務,是讓石元公帶回20戶,約一百人左右。自己再招募一些,就能湊足百餘人,這是宋代冶鐵場的標準人數。
可眼前卻站着兩三百人!
多數穿得比較破爛,但也有少數,似乎不像是窮人,甚至有三四十個還帶着兵器。
“太守來了。”石元公微笑道。
有十餘人立即拱手,剩下的也跟着見禮:“草民拜見朱太守!”
朱銘微笑抱拳,越看越詫異,有些傢伙的臉上居然刺着字。這特麼能是冶鐵戶?
石元公介紹道:“相公,這位是屠申,自己建了個爐子冶鐵。後來破家淪爲盜賊,也是一條好漢,他麾下有十多個兄弟。”
“歡迎之至。”朱銘一臉笑意,心頭卻愈發疑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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屠申在山東算不得很高,但上半身極爲魁梧,胳膊都快趕上普通人的大腿粗了。還隨身帶着兩支鐵骨朵,這種戰錘是破甲利器。
可石元公招的是冶鐵戶啊,怎麼像招募了犯罪團伙?
石元公又說:“這位叫張近,也是一條好漢,麾下有七八個兄弟。”
張近就中規中矩得多,只是尋常壯漢,腰上懸着一把刀。
陸陸續續介紹幾人,朱銘都和顏悅色溝通。隨即在郊外劃了一塊地方,讓他們今晚暫且休息,明日再坐船去礦山那邊。
朱銘單獨把石元公叫到一邊,問道:“你究竟帶回來多少人?”
石元公回答:“四十九戶,算上老幼婦孺,共計二百五十七人。”
朱銘驚訝道:“怎恁多?”
石元公沒有直接回答,而是說:“徐州的冶鐵行當,比俺們想象中更復雜。”
“細細道來。”朱銘說道。
石元公說:“真宗年間,河北常遭遼國騷擾,朝廷擔心遼人弄去做兵器,便嚴禁利國、萊蕪等監的生鐵販運河北。但日用鐵器還是能北運的,因此在徐州那邊,新開了很多鐵匠鋪,將生鐵打造成鋤頭、鐵鍋、鐵犁北運。”
“元豐年間,推行新法,鐵器須由官府鑄造,便連菜刀、鋤頭等物,都只能官府打造了賣給百姓。徐州的鐵匠鋪要麼收歸官辦,要麼破產倒閉。此禁令至元祐年間解除,連生鐵禁令也解除了。”
“大觀初年,再禁民間買賣生鐵。私人冶煉之鐵,須悉數賣給官府,再由官府賣給鑄造戶打造。於是遍地走私官府難禁,政令難以施行。”
“政和初年,重申禁令,冶鐵全部賣官,官府再賣給鑄造戶。除了日用鐵器可民間買賣,其餘皆不得私賣。這回執行極爲嚴格,尤其是利國監、萊蕪監,抓到違禁者即刻刺配充軍。”
朱銘聽完,有些無語。
朝廷這樣反覆折騰,除了考慮邊境安全之外,更多是一波波收割韭菜。
每有禁令,官府就能收割一次。然後再解除禁令,讓冶鐵業、鑄造業重新發展,等發展得差不多了,再下達禁令進行收割。
這種說法太陰暗,但也差不得太遠。
朝廷總是想親自下場,把冶鐵和鑄造行業,牢牢掌控在手裡生錢。
剛開始十幾年還行,漸漸就走樣了。國營機構不但不賺錢,反而還要賠錢,而且冶煉打造出的鐵器也質量下降。於是又宣佈解禁,讓民間商賈來經營,朝廷只負責收稅即可。
等民間冶鐵鑄造業興旺起來,朝廷又眼紅了,又覺得自己行了,便再次收歸國有。
一遍一遍,反覆折騰。
石元公繼續說:“大宋開國之初,徐州冶鐵場皆爲國有。漸漸貪腐橫行,入不敷出,便允許民間買撲冶鐵。繼而興起三十六家大鐵商,每一家都富有鉅萬。元祐之後,禁令放開,小型冶鐵商人和鐵匠鋪興起。”
“大觀初年,重申禁令,三十六家大鐵商雖遭盤剝,卻還沒有傷筋動骨,反而配合官府壓迫小鐵商。那些小鐵商,要麼倒閉,要麼走私,還經常化身爲匪寇。”
“這幾年加強緝私,破產逃亡者更多,三五成羣相聚爲盜。”
朱銘扭頭看向那些冶鐵戶:“也就是說,你招了兩百多個盜賊過來?”
“也非全是盜賊,還有盜賊的家屬。”石元公解釋道。
這特麼不是一回事兒嗎?
朱銘問道:“你是怎樣取信盜賊的?竟能讓他們千里迢迢來金州。”
石元公說:“徐州太守徐處仁,爲人做事頗類相公。”
“徐州太守竟跟我很像?”朱銘來了興趣。
石元公說道:“若是徐太守做宰相,莫說這輩子了,俺下輩子也不會想着造反。”
徐處仁今年六十多歲是一位老臣。
初授永州東安縣令,蠻人造反,他孤身前往侗寨,一番懷柔恐嚇手段,便讓蠻人首領撤兵,並且發誓永不再叛。
他做濟州金鄉知縣時,被人推薦給宋徽宗。
宋徽宗問收成如何,徐處仁回答有蝗旱之災。宋徽宗問盜賊如何,徐處仁回答盜賊蜂起。
兩個答案,都表明自己政績不佳。
宋徽宗聽了卻很高興,認爲此人不會欺騙君上,遂直接調入朝堂做官。
徐處仁還精通算術,這也符合宋徽宗胃口。
宋徽宗設立算學校,遵孔子爲祖師。徐處仁卻說,算學之道,黃帝當爲祖師。
宋徽宗仔細一查還真能追溯到黃帝,而且道教也能追溯黃帝。遂龍顏大悅,三四年時間,就把徐處仁提拔爲副宰相。
偏偏這個時候,徐處仁奔母喪回家丁憂,再回朝堂已經跟皇帝不熟。又因爲彈劾童貫,竟以副宰相之身,先是被貶爲知府,接着被貶去地方管理道觀。
好不容易召回朝堂,又批評蔡京的政策,被扔去揚州做太守。
兜兜轉轉,去年調到徐州。
石元公說道:“徐太守赴任之後,立即下令免除苛捐雜稅,與那徐州通判公然決裂。又督促審理冤案,懲治州縣胥吏,還彈劾彭城縣令貪贓枉法,這個縣令被貶去了河北。”
朱銘莞爾道:“果然跟我很像,手段一模一樣。”
石元公又說:“俺抵達徐州之時,徐太守正在招募鄉兵剿匪。旬月之間,便抓捕盜賊數十人。俺拿着工部文書登門拜訪,說服他與俺合作。”
“怎樣合作的?”朱銘問道。
石元公說:“那些被抓捕的盜賊,只要願意來金州,就可無罪釋放。俺又說服那些脫罪盜賊,一起去招降別的盜賊,憑三寸不爛之舌,說得百餘盜賊投案自首。這些盜賊,多爲冶鐵戶和打鐵匠,算上家屬共計兩百多人。帶他們離開之時,徐太守還贈送了一百貫盤纏。徐太守與俺說,百姓爲盜皆生活所迫,望到了金州能安居樂業。”
這廝說得輕巧,過程肯定不容易。
那些盜賊,就是被官府逼得難以生活,這才紛紛捨棄良民身份。說服他們來金州,首先得取得信任,不但是信任朱銘,還要信任徐處仁。
石元公用的是妖教傳播之法!
他請來一些醫生,購買許多藥材,前去探望盜賊家屬。遇到有病的,立即讓郎中醫治,還自稱精通道術,燃燒符籙混在藥水裡一起喝。
給盜賊家屬看完病,又給附近的百姓免費看病。
藉着看病之機,開始宣揚朱銘的仁義,又瞎編朱銘智鬥奸黨的故事。
一來二去,就跟盜賊家屬混熟,且漸漸有了民間聲望,附近百姓皆呼其爲“石道人”。
直到這個時候,他纔拿出徐處仁的公文,說只要跟他前往金州,不但可以赦免罪行,還能從此衣食無憂。
家屬們紛紛暗中聯繫,苦勸盜賊去投案自首。
甚至就連守法良民,都有兩戶跟着石元公一起上路。
朱銘問道:“伱沒有妖言惑衆吧?”
石元公拱手:“萬萬不敢。”
翌日,朱銘親自帶着那些傢伙,徵集了一些小船前往鐵礦山。
居住區已經劃定好了,但房子沒有撿起來,連地面都還未平整,需要冶鐵戶們自行砍樹除草搭建房屋。
朱銘問道:“你們可有人會種地?”
陸陸續續站出十多人,剩下的皆不會耕種。
如此情況,沒必要賜予田產。
朱銘說道:“每人給錢一百文,再給糧食、布匹、碗碟若干,算我送你們的見面禮。等諸位搭建好房屋,便開始建造冶鐵場,工錢肯定不會虧待你們。至於戶籍,稍後會有吏員來辦理。”
屠申問道:“附近可有石炭場?”
朱銘搖頭:“沒有石炭場,只有一個木炭場。”
屠申又問:“鐵礦在哪邊?”
朱銘喚來負責找礦和建木炭場的蘇知新:“你來帶路。”
鐵礦還沒有開採,衆人來到一處山頭,很快就瞅見好幾個鐵帽。
屠申把每個鐵帽都探查一番,眉頭已經皺起。他帶着十多個兄弟,當即用鐵鍬往下挖。
這裡的鐵礦埋藏極淺,地下二三十米便是。個別地方,地表就能撿到,或者挖三四米就出現。
地面撿來幾塊,又在地下挖出幾塊。
屠申先是砸碎了觀察,接着又託在手上掂量,不禁搖頭說:“太守,這裡的鐵礦不堪用。”
“勉強用着吧,金州只有貧礦。”朱銘也很無奈。
徐州那邊,是中國少有的富鐵礦。
徐州的煤炭,也含硫量較低,在中國頗爲罕見。
兩樣絕佳資源撞到一起,徐州自然而然成爲重要冶鐵基地。
順帶一提,徐州煤礦是蘇軾派人發現的。蘇軾使得徐州冶鐵業大興,還在徐州抗洪、築堤、賑濟百姓。
在很長一段時間內,蘇軾不叫蘇東坡,而是被人稱作“蘇徐州”。
徐州百姓提起蘇軾,親切稱呼其爲老太守、老知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