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族與大族,也是不盡相同的。
江州陳氏,包辦族內一切。
族人的收入雖然要上交,但也能留下一部分,剩下的錢財由家族分配。
生老病死不用擔憂,吃住嫁娶勿須操心。可以選擇讀書做官,可以選擇貿易經商,或者擔任族內各種職務。
遇到三災六病,家族立即就來幫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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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華林胡氏,管理更加鬆散,鼓勵族人開枝散葉,做官的經常遷去外地。
族內分家,也是允許的。
但各門各戶,同樣受到家族控制。他們也有族產和救濟基金,也會幫助族人渡過難關。
以上兩家,都屬於“義門”
第三站,建昌。
接下來的雷塘洪氏,卻沒有搞“義門”經營模式。
有族產,但不多。
有救濟金,但不充足,且救助範圍更小。
一個大家族,已經分成好幾支,各自有各自的族長。互相之間有聯繫,同時也有矛盾,甚至偶爾出現土地糾紛。
各宗支之下,又分爲很多小門小戶。
甚至有混得差的,已經淪爲佃農,須得佃耕同族富戶的土地。
……
雷塘洪氏所在地,夾在陳氏與胡氏之間。
並且,洪氏跟陳氏有矛盾。
建昌縣是洪氏的大本營,陳氏卻一直在建昌兼併擴張。
張良佑與諸多士子,跟隨總督浩浩蕩蕩殺去。
三四千士子,大約有兩千人報名。
他們此刻極爲興奮,有一種在深山裡苦修十載,突然仗劍下山斬妖除魔的味道。
船隊剛剛來到娉婷鎮,都還沒抵達建昌縣城,洪氏幾個宗支的族長已在鎮外等候。
魏良臣去收拾胡氏,就是從這裡路過的。
幾天時間過去,江州陳氏的遭遇已經傳開了。
“老朽xxx拜見總督!”好幾個族長齊刷刷作揖。
魏良臣問道:“誰是洪氏主宗家長?”
一個老頭兒踏前半步:“老朽洪頊。”
魏良臣問道:“你可知江州陳氏之事?”
洪頊回答:“略有耳聞。”
魏良臣問道:“你們洪氏有何想法?”
洪頊說道:“官府丈田,洪氏必定配合。總督如果缺人手,洪氏願提供一百識字青年相隨。”
這就服軟了?
魏良臣感覺好沒意思。
他纔剛開始發力,僅僅收拾了兩家,第三家居然被嚇到了。
其實吧,不被嚇到,纔不正常。
雷塘洪氏的發跡時間較晚,遠遠比不上義門陳和義門胡。而且,還被這兩個義門夾在中間,已經沒有多少兼併擴張的餘地。
旁邊兩家更大的都服軟了,中間一個更小的還敢跳?
魏良臣心情變得愉悅起來,直接聊起了私事:“我少年時就有所耳聞,聽說雷塘有一名士,喚作洪師民。其有五子,一子早夭,四子進士,謂之四英。”
洪頊回答:“那是在下的叔父,已長辭多年。四英皆是在下的堂兄弟,去年最後一英也病逝了。”
“可惜了。”魏良臣感慨。
洪師民是黃庭堅的妹夫,洪家有一個雷塘書院,黃庭堅常年在此講學授課。
因爲有黃庭堅坐鎮,雷塘書院當時在江西數一數二。
後來受到黨爭牽連,接着又是元祐黨禁,雷塘書院漸漸衰落。目前只有兩三百學生,而且多爲洪氏本族子弟。
雷塘洪氏,正在持續衰敗當中。
洪頊帶領魏良臣前去書院,一路閒聊,不談正事。
聊着聊着,魏良臣問道:“鄱陽洪氏,跟你們來往還密切嗎?”
洪頊回答:“兩族雖然同宗同源,但江西洪氏極多,並無多少瓜葛。”
魏良臣說:“你給鄱陽洪氏寫封信,就說雷塘洪氏願意配合丈田。再過兩日,我會派吏員和士子,前往鄱陽那邊清丈田畝。”
“老朽一定寫信轉告。”洪頊連忙應下。
鄱陽洪氏,目前有一個洪皓,擔任大理寺右少卿,正在出使西域跟耶律大石聯繫。
洪皓被譽爲“南宋蘇武”,由於態度強硬,被金國扣押十五年之久。洪皓還有個兒子洪适,十三歲就遇到搜山檢海,帶着年邁祖母、患病母親、五個弟弟、三個妹妹逃難。被秦檜罷官多年,後來在採石磯大捷中立功,併成爲宋孝宗時期的宰相。
魏良臣繼續說道:“陛下有旨,如果不是義門家族,就不必遷走那麼多。你們雷塘洪氏,只要老老實實丈田,服從朝廷攤丁入畝,遷走五分之一即可。義門家族,必須拆走一半,留下的也要分家析產!”
“陛下聖明!”洪頊大喜。
“義門”尚義,有利地方安定,尤其是災年作用極大。
因此,不論是從儒家道德,還是從朝廷統治角度,都屬於政治正確。
朝廷鼓勵嘉獎這種模式,大家族紛紛學習模仿。
比如范仲淹,就把範氏這樣搞。
但范仲淹那種義門,跟華林胡氏類似,沒有江州陳氏那麼變態。
宋代嘉獎的義門模式,如今的大明卻要打壓!
魏良臣說道:“遷徙的時候,你們自己決定誰去誰留。但要記住,無田少田者不遷。”
聞得此言,洪頊臉上的笑容消失。
很多洪氏族人,由於血脈久遠,已經淪爲佃戶或自耕農。洪頊打算把這些人遷走,誰知魏良臣居然有應對之策,根本不給他留空子可鑽。
這是逼着洪氏自己分家分田!
想假分家也不可能,因爲官府會清丈田畝,然後看着大族們分家。
一旦分家完成,官府就發放田契,以前的老田契全部作廢。
哪家有多少人、有多少田,官府那裡清清楚楚。並根據田產和人口,確定哪家達到了遷徙條件。
如果分家析產極爲徹底,全都不用遷徙。這種情況會出現嗎?
有可能。
但那絕對屬於狠人,意味着把大量田產,無償贈予落魄的族人,甚至是贈予外姓佃戶,而且還不給自己留下多少。
能做到這種地步,朝廷樂見其成。
……
雷塘洪氏的幾大宗支的族長,坐在一起開會商議。
“朝廷也太狠了,逼着我們把家族分得散碎不堪啊。”
“能不能先把田產贈予族人和佃戶,等風頭過了再收回來?或者贈田之時,讓獲贈田畝之家寫一張借據,事後用那些借據換回田契?”
“你當官府是傻子嗎?”
“怎就不能這樣做?”
“不管是分家析出的田產,還是贈予外姓的田產,都是要在官府重發田契的。那些小戶拿到了田契,怎麼可能願意交出來?到時候必定報官,就算有借據也會被判定無效。”
“何止啊。這魏總督奸猾至極,他分化瓦解各族不算,如今還想挑撥族內關係。”
“我怎聽不明白?”
“以前我們能抗拒官府,是因爲舉族齊心。一旦分家析產,就變成一盤散沙。你想收回田契,第一個反對的不是官府,而是那些拿到了田產的族人和外姓!到時候,就不是洪氏齊心壓住外姓,而是族人和外姓聯手反抗宗族!”
“這姓魏的,果然不是好人,遲早有一天要被雷劈!”
“那該怎麼辦?”
“只能儘量分家,但各支各房手裡也得有田,否則今後就沒法維持了。把那些妾生子、婢生子,還有不學無術、行爲不端的遷走吧。但妾婢所生子,如果有學問好的,須得留下來科舉。”
“遷走之人,名下也得有田產,用來跟湖南那邊置換土地。這些田產就交給官府了?”
“還能怎樣?江州陳氏都服軟了,伱還想對抗朝廷不成?”
“欺人太甚!如果是太上皇在位,肯定不會出這樣的事情。太上皇纔是仁君,當今皇帝就是個……”
“噤聲!不得亂講,當心有滅族之禍。”
“……”
這羣老頭兒,在密室裡討論來討論去,發現所有空子都被魏良臣堵死了。
洪頊最後只能無奈總結:“我們不算什麼,江州陳氏才損失慘重呢。陳氏要遷走一半族人,江州田產被置換無數,而且還不得不分家。他江州義門陳氏,今後只能稱江州陳氏了。我們只須遷走五分之一,祠堂又在建昌,不用再懼怕與那陳氏爭田!”
“對,我們雖然慘,但江州陳氏更慘。裡外算上,還是我們賺了。”這位老兄是會算賬的。
洪頊突然笑出聲來:“聽說陳氏的大家長,還有好幾個族老,被抓去南昌交給三法司會審了。他們那樣做法,在前宋就惹怒朝廷,現在居然還不收斂。”
“是啊,天下義門有許多,如江州陳氏那邊卻少見。”
“趕緊把此事了結吧。我洪家還有幾個族人在做官呢,可不要影響他們升遷。”
“只要有族人還在做官,總有一天能再度振興家族!”
“……”
雷塘書院外。
張良佑忍不住問:“魏總督,前朝一直嘉獎義門,大明爲何要打壓義門呢?學生心中有此疑惑,懇請總督賜教。”
這話問出,隨行士子紛紛看過來,豎起耳朵等待聆聽答案。
魏良臣微笑道:“大家都過來吧,原地坐下,不要怕髒了衣服。早在大明建國之初,朝廷在開封府拆分遷徙大族,許多朝臣就提出過疑問。你們可知,當時陛下是怎麼回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