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朝會。
李含章端正坐在前排,手持笏板,面無表情。
所有彈劾奏疏,全部被皇帝留中了,而且還給出了理由:等案子查完再說。
又是二十日過去,本該保密的案件信息,一件件的傳到洛陽這邊。
沒有用電報,純粹走水路。
昨日,朱銘開始安排淮南職務調動,這意味着相關涉案官員正式罷職。
張肅的“權理淮南左佈政事”,變成了真正的“淮南左布政使”。另一位叫曹正邦的官員,被調去接任淮南右布政使。
淮南按察使、都指揮使……也通通換掉。
這種省級三司衙門主官,就連吏部尚書也沒資格直接任命。必須由部院大臣提名,再交給內閣表決,最後獲得皇帝批准才行。
當然,皇帝也可以直接任命。
朱銘此時的權力,遠超廢除宰相制度前的朱元璋,這是內閣制帶來的皇帝集權結果。
新上任的淮南三司主官,被各個派系瓜分!
在官員的提名和決議過程中,李含章從頭到尾不發表意見。皇帝都提前給他透底了,把他的處分都確定了,李含章還能有什麼反應?
樹大招風,衆矢之的,李含章必須讓步。
“衆卿還有什麼要事奏報?”
“臣有事稟奏!”
率先站出來的是御史徐良能,此人今年已經四十多歲,但進士做官還不到十年。
他身爲御史,卻並非什麼“御史派”,而是徹徹底底的“江西派”。
歷史上,徐良能是一個清官兼幹臣,完全憑政績獲封男爵之位。
卻見徐良能手持笏板站出,開啓了對李含章的猛烈攻擊:“陛下,郡縣制確立以來之所謂分家,只不過是分產析戶而已。遷徙之人,本身怎能割斷香火?皆爲其子孫開堂立宗。李首相一刀切斷與楚州李氏的關係,此謂不孝!”
“明知族侄在家鄉爲非作歹,不予糾正是謂不悌。如果真糾正不了,就當上報朝廷,否則便是不忠。坐視家鄉百姓被魚肉而無動於衷,端的可稱不仁。”
“此等不孝不悌不忠不仁之輩,怎能高居首相之職?首相如此,天下官員豈不紛紛效仿?”
這套攻擊言辭太過犀利,朱銘身爲皇帝也不由正襟危坐。
其餘官員,也紛紛側目。
李含章自然是坐不住,站起來說:“遷徙分家,符合周禮,並非不孝。臣多次派人回鄉訓斥,希望那族侄能改過,也非不悌。至於不忠不仁,臣實不敢當此罪名,不過是在親親相隱。”
徐良能冷笑:“若你的族人謀反,你也要親親相隱嗎?”
李含章說:“陛下,若真有族人謀反,臣自是要大義滅親的。”
“只你有親人,那些被魚肉的百姓就無親人?閣下親親相隱了,置楚州百姓於何地?”徐良能說道,“如果是尋常士子,親親相隱還說得過去。可閣下是當朝首相,就該有致君堯舜上的擔當,楚州官吏那樣殘民虐民,聖天子還怎麼做堯舜?你這是陷天子於不仁!”
這帽子扣得,一頂比一頂更大。
又一位叫龔茂良的進士出列,此君才二十多歲,歷史上以首席參政之身代理過宰相。
而且,龔茂良哪一派都不是,至少暫時沒有清晰的派系身份。
他居然站出來攪混水:“原淮南左布政使楊諳,坐視治下官吏貪贓枉法、殘害百姓,卻始終沒有上報朝廷查處。當初,是誰提名把楊諳調去淮南的,也應當追究其舉薦失察之罪!”
這話差點把朱銘逗笑了,當場記住這個年輕御史的名字。
幾年前,楊諳調去淮南做左布政使,恐怕也是李含章的政敵在下套。龔茂良頭鐵得很,直接把這事兒給挑出來,瞬間得罪了一大幫子重臣。
朱銘掃視閣部院大員,發現全都目不斜視,坐在朝堂上一言不發。
很明顯,這些重臣非常謹慎,不願有任何表態,由着中低級官員去衝鋒陷陣。
陸陸續續的,又有幾個中級官員,對着首相李含章開噴。
李含章的嫡系也站出來幾個,但因爲是他們理虧,漸漸被辯得啞口無言。
終於,有一個叫崔鶴年的李含章嫡系,調轉槍口把張廣道拖下水:“淮南都指揮使郭雄,乃是兵部張尚書舊部。此人調去淮南任職,也是張尚書提名的,亦當追究舉薦失察之罪!”
張廣道站起出列:“臣識人不明,請求陛下責罰。”
朱銘問道:“該如何責罰?”
無人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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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派系文官打算集火李含章,都不願把張廣道也拉進來。
朱銘點名問道:“樑異,你說說。”
樑異硬着頭皮站起:“罰俸三月即可。”
朱銘掃視其他大臣,等了許久無人說話,他才補充道:“罰俸三月,降武勳一級。”
“臣領罰!”張廣道舉着笏板退回去坐下。
朱銘又說:“同意罷免首相的閣部院大臣出列。若超過一半,朕就罷免首相。”
樑異剛纔出列回答問題,此刻站在那裡等待。他發現沒有重臣支持罷相,於是連忙又退回去坐下。
小嘍囉們攻擊了半天,閣部院重臣們卻慫了。
他們這次只是試探性鬥爭,對首相進行不結盟圍攻,在不清楚皇帝態度的情況下,沒有一個人敢真正亮出刀子。
突然,陳東站起來了。
衆人一驚,有些人還面露喜色。
陳東卻說:“臣不贊成罷免首相。”
“那你站出來做什麼?”朱銘問道。
陳東說道:“臣請恢復前宋的六察制度。”
此話出口,衆臣皆驚,一個個愕然看向陳東。
陳東繼續說:“國朝的督察院,雖然也能監督京朝官,卻並未有專職監察人員。尤其是朝官,一個個位高權重,若不恢復六察制度,恐怕沒有御史敢糾察重臣。”
宋承唐制。
唐代的御史,有“巡按十道”和“分察六司”兩種。
巡按十道,就是跑去地方巡察。
而分察六司,則是糾察尚書省六司。發展到宋代,直接變成糾察京城的所有機構。
一旦恢復六察制度,督察院的權力陡增。但左都御史出身的官員,恐怕今後就與首相無緣了。
陳東突然跑出來說這個,等於他徹底放棄做首相的資格,換取督察院擁有更多權力來糾察京朝官!
同時,陳東也是在向皇帝表態:“御史派”官員不跟任何派系勾結,通通都是鐵桿帝黨。
魏良臣心下一聲嘆息,他還想今後做首相呢,現在估計沒有任何希望了。
朱銘問道:“誰反對恢復六察?”
無人反對。
誰反對就是誰心裡有鬼——你若持身清白,還怕御史來查嗎?
朱銘微笑點頭:“既然都不反對,那就恢復六察制度,在督察院設立‘六察司’。”
隨即又說:“朕亦有錯,從今日起改正。以後,做過吏部尚書或左都御史者,不得擔任首相,最多升到副相。”
這次李含章被各派圍攻的源頭,就是做了吏部尚書又做首相,兩兩迭加起來搞得勢力發展過大。
朱銘改革官員升遷制度,等於是給各派系官員一個交代。
罷免首相,肯定不會。
因爲找不到代替者,選誰繼任首相都不能服衆,到時候會引起更加混亂的派系爭鬥。
各派官員瓜分淮南省職務,也算嚴重打擊了李含章派系,把李含章的門生故吏徹底趕出淮南省。
朱銘最後宣佈:“首相李含章,用人失察,御下不嚴,縱容族人胡作非爲而不報。削其一切加官和官銜,暫且留職察看。若有再犯,罷免首相職務!”
“陛下聖明!”
衆臣齊呼,已然滿意。
李含章也站出來領罰,表現得戰戰兢兢。
朝會散去。
胡安國一臉無語,這次純屬躺槍。
他當然也有自己的小圈子,而且做了閣臣之後,越來越多官員靠攏過來。眼看着羽翼初豐,結果突然改了制度,做過吏部尚書的不準再做首相。
天可憐見,他以前也沒做多久吏部尚書啊,卻被殃及池魚把首相資格給弄沒了。
罪魁禍首就是陳東,胡安國現在對陳東非常不滿!
魏良臣與陳東結伴離開,出了大殿忍不住感慨:“兄長這又是何必呢?衆人本來在圍攻李相,你這麼一出頭,全都把你給恨上了。”
陳東笑問:“賢弟也在埋怨我吧?把賢弟的仕途給毀了。”
“是有點不高興。”魏良臣實話實說。
陳東說道:“官家卻是高興的。”
魏良臣聞言一怔,彷彿今日才認識,仔仔細細打量着陳東。
陳東向來以剛直耿介著稱,這次卻聰明到了極點,在得罪無數官員的同時,徹底變成皇帝最信任的心腹。
他看出了皇帝不想罷免首相,也看出了皇帝想要糾察中央大臣,還看出了皇帝討厭各文官派系聯合。於是主動站出來,把皇帝想做的事情全給攬下,把羣臣對皇帝的不滿轉移到自己身上。
放棄首相資格,得罪滿朝官員,換取不倒金身!
今後如果陳東病死了,估計能拿到一個“文忠”諡號。
陳東負手嘆息:“這做官和做人一樣,最怕想得太多,最怕要得太多。我沒有別的本事,才學平庸得很,只知道四個字:無欲則剛!”
魏良臣作揖道:“多謝兄長教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