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州城,祥佑軍司臨時駐地(榆林市橫山區黨岔鎮)。
一個契丹族親兵前來報告:“都統,有一隊漢軍在銀川城(舊宋永樂城)外,說是要跟都統當面商談,還送來了一封火漆密信。”
蕭合達接過信件,抽刀把火漆封口給挑開,信紙上只寫了一句話:耶律大石之使者已至蘭州。
蕭合達輕輕把信放下,對親兵說:“放他們過來。”
楊沂中被劉延慶任命爲米脂寨主,距離西夏城寨最近,他自然是被派來聯絡。
過了銀川城,沿無定河再行四十里,便是蕭合達駐軍的銀州城。
楊沂中帶着百餘軍士,大搖大擺而出,及至銀州城外被勒令交出兵器。
“這點人你們也怕?”楊沂中拒不服從,反而嘲笑對方膽小。
倒不是因爲楊沂中膽識過人,而是馬擴那邊已經來信說明,楊沂中知道蕭合達不會殺自己。
果不其然,守城士卒通報之後,蕭合達很快就允許他帶兵進城。
見面之後,蕭合達直接問道:“耶律大石的使者在蘭州?”
楊沂中說道:“前陣子路過蘭州,還把李仁禮毆打一頓。他急着借道回鶻覆命,此時估計已經走了,不過給閣下留了一封親筆信。”
“信呢?”蕭合達問。
楊沂中笑着把信交出。
信是蕭斡裡剌用契丹文字寫成的,主要闡述了耶律大石背棄天祚帝的原因,以及率二百騎逃去漠北自立的詳細情況。
裡面牽扯到大量漠北部落,還有遼國西北路招討司的情況,蕭合達能夠確定這封信不是僞造的。
蕭斡裡剌還說,如果西夏願意攻打金國,蕭合達就繼續在西夏統兵。如果西夏還跟金國眉來眼去,蕭合達可以暫時帶兵投明,等耶律大石殺回來再歸大遼。
蕭合達的臉色似乎很平靜,問道:“直接送信便是,爲何你要帶兵來一趟?”
楊沂中說:“如此重要信件,交給西夏兵恐出意外。”
“這是在離間嗎?”蕭合達直接把事情挑明,“我的妻兒還在夏州,雖然那裡也是我的駐地,但守城部將卻是党項人。我若在銀州叛亂,妻兒必被俘虜,恐怕此事恕難從命。”
楊沂中說:“銀州到夏州,不過二百里而已。那裡的守城將士,又一直歸將軍節制。將軍何不帶兵殺回去,奪了那夏州城,把銀州、夏州都獻給大明天子。”
蕭合達冷笑:“夏州是大夏的龍興之地,党項部落遍佈於彼,我若帶兵殺過去,麾下党項將士必不從命。還沒等我攻城,我麾下部將就要兵變了。”
楊沂中說:“將軍是奉遼主之命,護送遼國公主到西夏結親的。如今不但遼國公主已死,就連公主所生的西夏太子也亡。母子倆死得不明不白,將軍身爲護親之人,於公已經愧對母國,於私已然朝不保夕。將軍還要爲西夏賣命嗎?”
“你且先回吧,此事再容我三思。”蕭合達道。
“告辭!”楊沂中轉身離去。
蕭合達確實是遼國的護親大將,擁有護親士兵千餘人。
他的處境極爲尷尬,公主母子已死,而且死得頗爲離奇。他從遼國帶來的一千多護親士兵,也早已經在西夏娶妻生子。
而且,士兵很多已年過四十,甚至連五十歲的都有。
他們在爲西夏作戰時,有的已經戰死,沒死的也多退伍,讓兒子來接替從軍。只有那些升爲軍將的,還一直留在軍中做事。
這些遼國護親士兵的後代,生母全是西夏人,他們真願意隨自己叛亂嗎?
遼國覆滅之後,又有許多契丹人,逃到西夏投奔蕭合達。這些近幾年投靠的契丹兵,反而對蕭合達更加忠誠,並且已經跟護親軍的後代,因職務升遷而產生利益矛盾。
還有,夏州是党項人的核心地盤,在這裡叛亂必引來瘋狂反撲。偏偏明軍大搖大擺派人來送信,本地監軍是李幹順的人,在明軍的刻意散播之下,估計西夏君臣很快就能得到消息。
這是把蕭合達架在火上烤!
而蕭合達又任由楊沂中來去自如,已然是表明了態度。甚至在故意表明態度,故意做給西夏君臣看——他懷疑公主母子的死因,極度不滿西夏背遼投金!
左思右想,蕭合達給國主李幹順寫信,聲稱自己要常駐銀州,絕不能將此地歸還漢人。他要爲西夏死守橫山的出口,請國主派人把自己的妻兒護送來前線,他們全家都要爲西夏守邊而不惜性命。
這封八百里加急信件,送到李幹順手裡。
李幹順看完蕭合達的來信,整個人顯得有氣無力,派太監招來李仁忠、李察哥覲見。
李仁忠讀完書信內容,分析道:“蕭合達被逼得想要自保了,他既不敢真個背叛大夏,又害怕陛下懷疑他不忠,甚至還在趁機表達不滿。此人已不能用,卻又不可逼迫,否則他定然領軍叛逃。他若叛逃,橫山就漏出一個大缺口,明軍極有可能出兵攻打夏州。”
李察哥也接過信件閱讀,帶着怨怒道:“我早說此人不可重用,陛下非要讓他做祥佑軍司都統。祥佑軍司是橫山方向的主力,只能先把蕭合達給穩住,他索要妻兒便送過去。但他軍中士卒的家人,萬萬不可放過,一步都不能離開夏州!”
“蕭合達只是近憂,如何對待金國還得遠慮,”李仁忠說道,“耶律大石已統合漠北諸部,如今又與明國結盟,金國真能擋住兩面夾擊嗎?若以後金國覆滅,耶律大石收復遼國失地,我們曾經背叛與耶律大石的盟約,他會不會聯合明國來進攻我大夏?”
李察哥搖頭:“金國一旦覆亡,明遼兩國必起爭端。耶律大石與那朱太子,皆雄才大略之人,很可能互相爭奪幽雲之地。到時候,或許我大夏可以左右逢源。”
李仁忠問:“那有沒有可能,朱太子放棄幽雲之地,換取耶律大石坐視明國進攻大夏?”
李察哥想了想,說道:“極有可能。”
李仁忠又說:“路過蘭州的,還有高昌回鶻使節。明國設計離間蕭合達,會不會跟高昌回鶻也有密謀?”
李察哥沉默不語。
如今的高昌回鶻,曾經的統治核心在甘州,他們跟西夏作戰三十多年,是被西夏武力驅逐到吐魯番的。
雖然後來高昌回鶻認了遼國做爸爸,認了宋國做舅舅,同時對待西夏如父兄,彼此交情非常和睦。但雙方都知道,一旦抓住機會,必然把彼此往死里弄。
如今,西夏已經陷入包圍網。
南邊是依附於大明的黃頭回鶻,西邊是有世仇的高昌回鶻,東邊更是不死不休的大明中國,北邊還有外交關係惡化的金國(金國撕毀領土約定)。而在更北邊,還有恨他們入骨的耶律大石,以及緊挨着夏州不知何時叛逃的蕭合達。
稍微哪一步走錯了,就是身死國滅的下場。
“這該如何是好?”李幹順憂心忡忡。
李仁忠說道:“鹽州的青白鹽,自從我們去年出兵收復失地之後,明國官府就一直查得很嚴厲。抓到走私青白鹽的,重則當即處死,輕則流放河湟,漢人已經不敢走私了。鹽賣不出去,賦稅損失很大,邊地百姓也怨聲載道。再這麼下去,最多一年半載,邊地部落就會投靠明國。”
大明禁絕青白鹽走私,之所以能夠取得成效,是因爲西夏侵佔中國土地。
因爲走私主力便是邊軍將士,而西夏攻城略地、殺人擄掠,把邊軍的軍將們搞得損失慘重。被殺的被殺,丟官的丟官,並且全部丟了地盤,甚至是丟了部隊,這特麼還怎麼跟西夏搞走私?
西夏攻佔許多地盤,搶走許多人口和財貨,食鹽生意反而沒法做了!
“除了青白鹽,還有絲綢、茶葉等貨物,也禁止賣到甘肅二州,絲綢之路商稅銳減,”李仁忠說道,“漢人商賈雖有怨氣,卻還能撐得下去,我們卻撐不得太久,須得儘快恢復貿易。遲遲不能和談,只能便宜那些黃頭回鶻,漢地貨物都改走黃頭回鶻的地盤過去了。”
李察哥說:“先和談吧,明國想怎麼談,再苛刻也答應他們。我看金國與明國,明年定有一戰,而且還是一場大戰。我們趕緊休養生息一年,明年找準時機再出兵。金國若敗,便嚮明國稱臣,趁機奪取八館之地。明國若敗,便向金國稱臣,趁機奪取橫山與河湟。”
李仁忠思來想去,點頭道:“只能如此了。大夏國勢日蹙,必須相時而動,不可與金明兩國硬碰硬。”
李察哥厲聲道:“不管哪國打贏,等他們一打起來,立即出兵收拾蕭合達!”
李幹順說:“若是動手,他必定投靠明國。”
李察哥說:“只要迅速調集大軍彈壓,搶在金明兩國分出勝負之前,就不怕他到時候投靠哪國!”
馬擴離間西夏君臣,導致蕭合達隨時可能反叛,其最大的成果便是如此。可避免大戰之時,西夏突然出兵助金,他們必然先搞定蕭合達,纔敢腦子發熱對大明動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