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舉要考?
本來還想出言反駁觀點的士子,突然齊刷刷就閉嘴了。
張良佑連忙問道:“《歷史論》只出現在策論題嗎?”
魏良臣解釋說:“策論題對於《歷史論》,時考時不考,爾等只須熟讀鑽研即可。不過嘛,中進士之後,授實官之前,要在吏部參加關試。《歷史論》是關試的必考內容!”
士子們聞得此言,趕緊牢記在心中。
如今的大明進士,分爲一甲、二甲、三甲。
一甲、二甲在中央實習之後,可以直接授予官職。
佔總錄取人數70%的三甲進士,授官前卻要考吏部關試,並根據考試成績外放具體職務。
因此,關試的考題範圍也很重要。
天文、地理、物理、農業、水利、賑災、律法……等等科目,即將從科舉當中取消,全部轉爲吏部關試內容。
只剩數學,依舊是科舉必考。
這種做法並非朱銘向傳統儒生妥協,而是爲了照顧廣大貧寒士子。
古代教育資源本來就不平衡,此時的教育普及率,也遠遠不如明清兩代。
那麼考試內容就不能有太多“雜學”,否則對貧寒士子而言是一場災難,大族子弟必然憑藉“雜學”壟斷科舉。
但又必須留一個,才能促進自然科學發展,因此數學就成爲保留項目。
對貧寒士子而言,數學比物理、化學、天文、地理更好掌握。後面的幾個科目,得家裡有充足財力支持。
當然,也不能徹底放棄。
朱銘打算編一本科普讀物,介紹各種基礎的自然知識。讓十多歲的讀書郎們,也知道地球圍繞太陽轉,也知道摩擦力、槓桿原理。
爲了讓眼前這些士子,更加積極的幫自己丈田,魏良臣繼續透露更多信息:
“下一屆科舉要改革。《大學》、《論語》、《孟子》、《中庸》爲四書,與《數學》一起爲必考科目。”
“《詩》、《書》、《禮》、《易》、《春秋》、《荀子》爲六經。可擇其一爲本經參加科舉。”
這些信息,明年春天就會在全國公佈,魏良臣不過提前兩三個月說出來。
並不違規。
引發輿論混亂無所謂,朝廷已經吵了好幾年,民間估計還得吵好幾年。
魏良臣笑道:“爾等若有治《荀子》者,好生鑽研學習。以此爲本經科舉,考中進士的機會很大。”
此言一出,瞬間炸鍋。
一個士子問道:“荀子言性本惡。以《荀子》爲本經者,該如何作答《孟子》的性善之論?”
魏良臣說:“性善性惡,相關經義不會再考。”
忽有洪氏子弟質問:“荀子還有僞禮論,難道禮也不考嗎?”
魏良臣說:“《禮》是選治之經,與《荀子》不衝突。四書若有跟僞禮論衝突的地方,也不會再考經義題。”
又有洪氏子弟大喊:“荀子持性惡、僞禮二論,已是褻瀆孔孟。《荀子》怎能升經?此滑天下之大稽也,朝中必有奸邪蠱惑聖君!”
魏良臣說:“《荀子》升經,是陛下提議的。”
全場死寂,目瞪口呆。
這種情況很正常,《孟子》以前是諸子書,在北宋升經也鬧出大動靜,甚至還成爲黨爭的助燃劑。
王安石支持《孟子》升經,是“尊孟派”。
司馬光反對《孟子》升經,是“疑孟派”。
司馬光與二程交情極好,他們的學派屬於近親。可扯淡的是,二程又屬於“尊孟派”,選擇跟王安石站在一邊。
至於眼前的洪氏士子,之所以現在反對《荀子》升經,是因爲他們全部屬於“貶荀派”!
北宋對荀子的態度非常複雜。
一些人視荀子爲聖賢。
一些人把孟子、荀子並列。
一些人承認荀子的道統,但否定荀子的部分學說。
一些人徹底否定荀子。
王安石、司馬光、二程、張載……都是傾向於否定荀子的。
黃庭堅是司馬光的再傳弟子,他對於荀子的敵視態度,比司馬光更加激烈。認爲荀子故意碰瓷孟子,屬於沒有道統傳承的野路子。
而雷塘書院最興盛的時候,正是因爲有黃庭堅坐鎮教學。
眼前這些洪氏子弟,皆爲司馬光的再再傳弟子。
不要因爲司馬光做過的事情,就全盤否定他的學問。
歷史上提拔岳飛,或跟岳飛交好的文官,有一大堆都是司馬光的徒孫。
荀子之所以被批判,除了性惡論,還有僞禮論。
儒學主流相信禮出於性,是自然而然產生的。
張載甚至說,禮可以不必出於人,天地之禮自然而有。
荀子只承認天地是聖人制禮的效仿對象,“禮生於聖人之僞”,不可能有獨立存在、脫離人事的天地之禮。
而這恰恰是朱銘要把《荀子》升經的動力。
《荀子·天論》說:天行有常,不爲堯存,不爲桀亡。
大自然的規律擺在那裡,利用得好就吉,利用不好就兇。日食、流星不過是天地變化,明主和暴君執政都會出現。爲啥祈雨就下雨了呢?因爲你不祈雨也會下雨。 萬物只是自然規律的一部分,一種事物只是萬物的一部分。
不能以偏概全。
老子只看到柔順收縮,看不到進取伸張。墨子只看到齊同平等的好處,卻看不到等級差別的作用。
這些,朱銘都很喜歡。
但整部《荀子》必須重新註解,因爲裡面也有缺陷和消極內容。
……
魏良臣透露科舉改革的信息,又詳細闡述了可能要考的《歷史論》,這些士子果然更願意追隨他丈田。
畢竟,之前只是年輕人熱血上涌,有可能丈田遇到阻撓就退縮了。
現在卻是有利可圖,能夠讓他們堅持下去。
在總督那裡掛了號,又有可能獲得重要隱秘消息,諸多士子鐵了心要跟着魏良臣幹。
就連洪家那些讀書人,雖然不滿《荀子》升經,但也願意跟着魏良臣跑。
當魏良臣帶着諸多士子回南昌時,李邴直接就看傻了。
魏良臣把張良佑叫來:“你帶着一些士子,前去南昌府學,把我說的那些都傳出去。”
張良佑立即會意,帶着同窗往府學跑。
不但透露科舉改革信息,而且還添油加醋的講故事,說魏良臣如何懾服陳、胡、洪三族。
南昌府學當中,也有小族和商賈子弟。
他們正愁難以出頭,被張良佑等人一忽悠,興沖沖就跑去魏良臣那裡報名。
繼而魏良臣分遣官吏,讓他們各自帶着一批學生,前往江西各府縣清丈田畝。
魏良臣則親自帶隊,一路直接殺往撫州府。
那裡有晏殊、王安石等名臣的家族後代!
繼續往東南,還有曾鞏、曾布家族。僅那曾氏,就連續出了七個名臣。
繼續往西南,則是歐陽修的家族後代。
江西這樣的大族太多太多,你說該讓地方官怎麼攤丁入畝?
這一代王氏族長,是王安石三弟王安上的孫子王樺。
王樺帶着族人在碼頭迎接,雙方見禮之後,魏良臣問道:“王荊公的後人可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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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年輕人站出:“晚生王珏,拜見魏總督。”
這位是王安石的嫡次曾孫,還有一個嫡長曾孫已在做官。
魏良臣也不說正事,而是問道:“學問怎樣了?”
王珏回答:“晚生已中舉人,但進京會考落榜,目前正在家中刻苦攻讀。”
魏良臣勉勵道:“王荊公之曾孫,只要再接再厲,他日必能高中。”
“多謝總督鼓勵。”王珏作揖道。
魏良臣說:“陛下是極爲敬佩王荊公的,託我來撫州王氏慰問。陛下說,當年王荊公變法,在北方衝破重重阻撓也要方田均稅。可惜未盡全功,奸佞之臣實在太多,導致南方一直沒有方田。”
忽地,魏良臣大聲說道:“陛下對我說,這次來江西,一定要繼承王荊公遺志。當年王荊公沒做完的大事,無論如何都要在江西做成。待得江西攤丁入畝完畢,陛下親自到文廟告知王荊公喜訊!”
這番話說出,直接把王氏族人架在火上烤。
衆人面面相覷,不知如何是好。
皇帝還等着在文廟祭拜王安石呢,如果王氏阻撓攤丁入畝,那麼不忠不孝就全都佔齊了。
家族聲譽盡毀,今後還怎麼混?
王珏率先作揖:“晚生定不負祖宗志向,親自引導官吏在王家丈田!”
歷史上,這個王珏參加北伐犧牲。
族長王樺有苦難言,也只能表明態度:“王氏一定配合丈田,不辱祖宗聲名。”
魏良臣又問:“晏家怎沒來迎接?”
王樺回答:“他家更遠,或許還在趕來的路上。”
說話之間,已有幾條船遠遠駛來。
晏氏族長晏準被攙扶下船。
互相見禮之後,魏良臣說:“王氏已答應配合丈田,不知晏氏意向如何?”
晏準下意識看向王樺。
王樺目視前方,一言不發。
王珏則說:“晚輩的曾祖父若還在世,也必定願意攤丁入畝。”
晏準瞬間就懂了,王氏受名聲所累,又遇到總督親至,不得不全力配合朝廷。
再瞅瞅魏良臣帶來的軍隊和士子,晏準不得不服軟:“晏家亦不落人後。”
“很好,你們兩家各出一百識字者,隨我去清查曾氏土地吧。”魏良臣笑着說,繼續玩那套拉人下水的把戲。
這些江西大族,快被魏良臣給玩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