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武從洛陽出發的時候,西夏那些皇室、宗室成員,也由銀川府啓程被押往洛陽。
對於興慶府改爲銀川府,西夏末代皇帝李仁孝還是很欣慰的。
他甚至覺得,是自己果斷獻國投降,纔給煌煌大夏保留這一絲尊嚴。
真正的銀川,其實在米脂的東北方,也就是王夜叉先登攻取的銀州城。
那裡在唐朝就叫做銀川郡,宋代也一度叫做銀川城,屬於西夏王朝的龍興之地,還是西夏皇室的祖墳所在地。
現在西夏被滅了,西夏的首都竟被改名銀川,不是在給西夏保留尊嚴又是什麼?
呵呵,李仁孝當然不明白,朱皇帝之所以這樣改名,純粹是因爲某種特殊的記憶。
離開之前,李仁孝請求去拜佛,寧夏總督趙鼎欣然答應。
被士卒押解的一衆皇室、宗室,垂頭喪氣朝着承天寺前進。他們還沒進入廟門,就發現刻着“承天寺”三個大字的匾額被摘了。
“唉!”
李仁禮一聲嘆息。
進廟不久,嘆息聲越來越多。
因爲衆人已經看明白了,但凡帶着西夏文字的東西,全都已經或正在被毀掉。
一處大殿前方的廣場,十多個木匠正忙碌着。
木匠們拿着刨子,把拆下來的寺內匾額,全部刨光上面的刻字。估計是不願浪費木料,把西夏文字刨光了,還能重新刻上去漢字。
李仁孝想去看自己生母讓人刻的碑,大明士卒便帶着衆人去碑林。
“嚯嚯嚯……”
雜亂的摩擦聲從碑林傳來,西夏皇室、宗室走過去一看,所有石碑上的文字正在被磨平。
李仁孝哭喪着臉,喃喃自語道:“何至於此,何至於此……”
李仁禮低聲說:“毀滅歷史與文字,從此再無大夏党項,朱皇帝對金國女真也是這樣。”
也並非直接毀掉。
在磨平石碑之前,也要拓印一份下來,運往洛陽皇宮作爲文獻保管。這些碑文都有史料價值,記載着某年某月某事某人,留給今後的文史學家們做研究。
除了作爲文史材料保留,其他任何地方,都不允許存在西夏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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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隊隊僧人被押着離開寺廟,李仁禮忍不住問:“大明如何處置僧人?”
負責押送西夏貴族的文官說:“承天寺、高臺寺、戒壇寺,每寺只許保留一百個僧人,其餘僧衆必須全部還俗。每寺只許保留八百畝寺田,其餘田產全部賜給士卒家屬、漢人移民和本地農夫。”
李仁孝忍不住說:“這是對佛陀的大不敬啊,爾等不應該這樣做。留着寺廟和僧衆,其實還可以保佑大明國祚。”
那文官笑道:“銀川府三大寺廟,僧衆、寺產無數,盤剝了恁多民脂民膏,怎沒保佑西夏風調雨順?反而讓西夏連年災禍?”
此話問出,李仁孝頓時無言以對,默默的低頭轉身離去。
次日,衆人啓程,前往洛陽。
他們逆着黃河坐船南下,發現兩岸農田已補種完畢,但因爲乾旱而缺水嚴重,就連黃河水位都已經下降得厲害。
留在銀川府的大明將士、民夫,還有被後續送來的軍民家屬,以及本地的西夏農民,正在使用各種方法取水灌溉。
許多工匠正在河邊製作水車,一些水車已經做好了,靠人力踩踏、畜力拉動,正在從黃河提水灌入溝渠當中。
那些灌渠,有的是本身就存在的,有的卻是今年新挖的。
不時就能看到許多農牧民,被集中在一起疏通已經半荒廢的灌渠。皆爲以工代賑,一邊官府大搞基建,一邊解決吃飯問題,否則這些農牧民很多都會餓死。
“舒王……”李仁孝連忙改口,詢問道,“兄長,這些灌渠以前怎不疏通?”
李仁禮羞愧回答:“年年都在疏浚,但貪官污吏從中漁利,貪墨朝廷的撥款,剋扣民夫的口糧。還因爲把民夫虐死餓死,導致民夫作亂鬧事,後來就不了了之了。”
李仁孝聞言嘆息:“唉,如此荒廢水利農政,大夏焉有不滅之理?我若能早繼位十年,必然恢復生產、與民休息。”
西夏已經沒了,說再多也無用。
李仁禮自我安慰道:“早投降也好,至少能救活無數百姓。以今年的乾旱程度,大夏必然又要鬧饑荒,眼前這些農夫不知有多少被餓死。現在大明來了,組織農夫興修水利,也算給了農夫們活命的口糧。”
他們一路來到蘭州,穿過整個陝西,發現陝西這邊同樣乾旱。
到處都在興建工程項目,有的增築城牆,有的修繕河堤,有的擴建官道,有的開挖水渠,有的衝鑿深井……連續幾年乾旱,陝西百姓也扛不住了,家家戶戶都沒啥餘糧,官府只能以工代賑吸納饑民。
靠着其他地區調來的糧食,支持陝西百姓渡過難關,順便把陝西基建給認真搞一遍。
李仁孝自幼生在深宮之中,雖然知道這意味着什麼,但也僅僅是知道而已。
李仁禮一路走來,卻是看得震驚不已:“也只有中國地域廣大,可以調來許多糧食賑災。陝西如此嚴重的旱情,路邊竟沒有發現倒斃之人,還能趁機大興土木實在難以想象。”
其實,今年的旱災不是結束,明年纔是最最嚴重的大旱之年!
西北百姓和大明朝廷,還得繼續硬扛一年,集全國之力支援西北數省,甚至還要賑濟大半個河南與山西。
小冰河期的氣溫已經見底了,此時的年平均溫度比明末還低。
再熬幾年就能開始回暖,接下來一百多年都屬於回暖期,持續到歷史上的元代中期才重新下降。
南澇北旱,南澇北旱……年年都南澇北旱!
幸好大明從建國之初,就一直在南方興修水利,大量農田被強制性的退田還湖,失地農民直接被移民到缺人州縣。否則真不知道該怎麼扛過去。
“兄長,你看那邊!”李仁孝指着遠處的工地。
李仁禮朝官道的東北方望去,只見有一大明官員,在烈日下端坐於高臺。高臺上豎起巨大的旗幟,旗幟繡着四個大字:人定勝天!
李仁禮驚道:“怎能用這四個字?豈非褻瀆天子乎!”
他們被押送到前方驛站,李仁禮忍不住提出疑惑。
驛丞解釋說:“那四個字是天子御筆,賜給陝西抗旱總督。你們看到的高臺上那位官員,便是陛下任命的陝西抗旱總督,去年就已經在陝西開府常駐。”
夜幕降臨,暑氣未消。
李仁孝站在驛館的小院中,身邊跟着兩個看押他的軍士。
不知何時,李仁禮走過來。
李仁孝似乎在自言自語,又似在跟李仁禮說話:“母親自幼教導我漢學,父親又請大儒傳授我經典。我覺得自己已經懂得那些經義,可這些天一路走來,才真正知曉什麼叫‘地方百里而可以王’。”
李仁禮也精通《孟子》,順着他的話背誦原文:“王如施仁政於民,省刑罰,薄稅斂,深耕易耨……”
孟子這段話的意思是,如果能施行仁政、輕徭薄賦,讓百姓吃飽穿暖,曉得各種道理和品德。即便是隻有百里的小國,也能讓國中青壯拿着木棍,擊敗披堅執銳的秦楚虎狼之師。因爲秦楚兩國雖強,但他們常年打仗耽誤農事,百姓不能好生耕種贍養父母。父母挨餓受凍,兄弟妻兒各自逃散,怎麼能打得過吃飽穿暖的仁義之師呢?
孟子說,這叫仁者無敵!
李仁孝說道:“明國還沒派兵來攻,我大夏的國都附近,定州、靜州百姓就已造反。這是因爲他們吃不飽、穿不暖,不能贍養父母,不能撫養妻兒。等到明國派兵來攻,這樣的百姓被招募爲兵,他們怎麼可能願意爲國死戰?所以兩軍還未交戰,各路大軍就望風而逃。”
“陛……賢弟聰慧,可惜生不逢時。”李仁禮忍不住嘆息。
這位西夏的英明仁義之君,把西夏帶入最鼎盛時代的皇帝,如今卻是還沒來得及施政改革,就以亡國之君的身份被押付洛陽。
他只能在小小的驛站當中唉聲長嘆,用自己的亡國經驗來印證儒家經文。
隊伍繼續前進,終於來到長安。
一位天使已經等候多時,跑來宣讀一番聖旨,就帶走大量西夏皇室、宗室女眷。
被帶走的,主要是李幹順的年輕妃嬪,以及李察哥的數十個年輕姬妾。她們由於身份特殊,必須朱銘決定去向,現在是被帶去賞賜給立功將士。
高級將領都有份,岳飛也將獲得李幹順的一個妃子。
兩位太后也被帶走了,即將送去輞川穀,陪朱院長一起共度晚年生活。
朱銘才懶得管太上皇收不收,反正扔過去就是。老朱實在力不從心了,那就讓兩位太后做侍女,否則還真不知道該怎麼安置。
李仁孝的皇后沒被帶走,但嬪妃也全部散去。
他小心翼翼打聽生母去向,得知曹太后要去服侍大明太上皇,憤怒羞慚之餘又有些慶幸。至少,這樣安排沒有太過折辱西夏皇室,也算是曹太后最好的歸宿了。
離開長安的前一晚,李仁孝趴在被窩裡大哭一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