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0038【貫通三經與圖窮匕見】
樑學究曾經中過舉人，而且連續中了兩次。
進士雖沒考上，卻在考試期間，擺攤賣貨小賺了一筆。
宋代全國會考，士子進京第一件事，不是去衙門領准考證，也不是參加各種文會。而是找個地方擺攤，幾千考生一起賣貨，場面蔚爲壯觀，堪稱開封和杭州的春日奇景。
也不知道爲啥，起點那麼多宋代科舉文，居然沒有主角在開封擺過攤。
樑學究兩次進士落榜，後來更是舉人都考不上，非常順滑的改行做生意去了。
恰好趕上漢中商業凋敝，折騰幾回，血本無歸。
如今一把年紀，還得受聘到山裡教書。
每每思之，樑學究都潸然淚下，漸漸開始划水，自己講自己的，學童鬧學童的。
“老朽年輕時，也是治《周易》。”
一個神童，沒啥稀奇，多半要被無視。
老白員外頭皮發麻，口乾舌燥道：“俺家只能拿出二十匹絹、三百石米、三十萬錢。”
向知縣獅子大開口，讓老白員外給的財貨，大概在一千貫左右，而白家的浮產總共才五千多貫。
“老爺，該上菜了！”管家跑過來說。
此言一出，全場死寂。
“多謝縣尊告饒。”老白員外心情稍微好些，但心裡還是積攢了怨恨。
老白員外讓戲班子停下，被奴僕攙扶起來，趁着上菜的時候說：“今日老母親九十大壽，感謝諸位顯貴鄉賢，於百忙之中抽身赴宴，俺代老母親謝過諸位盛情……向知縣以父母之尊蒞臨，更是令寒舍蓬蓽生輝，有請向知縣不吝訓示。”
向知縣又望向其餘鄉紳，微笑道：“諸位呢？”
今天被向知縣強行攤派的，只是兩種苛捐雜稅，以及往年拖欠的田賦。至於今年的田賦，都還沒有開徵呢，而且還有其他苛捐雜稅。
有人已經提前收到消息，更多人卻纔剛剛知曉。
這可不是簡單的學過三經，必須得把《易經》、《禮記》、《孟子》讀透，才能把三部經書串起來互相印證。
宋徽宗登基之初，就專門修了個園子，用於收置天下祥瑞之物。
知縣膽敢如此強硬，無非收了條好狗——那位反賊出身的祝主簿。
……
“好，勉強夠了！”向弼當即敲定數額。
這位向知縣，還算知道留手。
那些拖欠的稅收，很多來自於逃戶。
老白員外感覺全身無力，他攢錢多不容易啊，今天被逼得大出血了。
白崇彥此刻佩服之至，說道：“大郎不必過謙，達者爲師，今日受教，俺獲益良多。”
這回是真的死寂，沒有一個人說話，只剩僕人端菜走路的聲音。
小小年紀，竟已貫通三經！
朱銘哪裡敢承認，連忙說：“我不過是突發奇想而已，並沒把幾部經典給讀通。”
朱銘全程目睹精彩畫面，悄悄的朝老爸擠眉弄眼。
被知縣割肉的地主們，可找鄉間小民吸血，多少能夠撈回來一些。
如今，卻成了向知縣催稅的藉口。
向弼提醒道：“尚有逋賦，西鄉百姓，逋欠十年賦稅，這次也是要一併清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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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知縣終於露出微笑，少不得一番嘉獎勉勵。
樑學究繼續說道：“卦三十五，象曰：明出地上，晉，君子以自昭明德。伊川先生註解此句，便是明明德於天下，昭明德於外也。當時讀到這裡，老朽驚爲天人，《易經》竟與《禮記》對上了。大學之道，在明明德，竟是在闡述晉卦。”
而且，還在開席之前，就逼着他表態！
老白員外硬着頭皮說：“去年乾旱，俺家收成不好，又要救濟鄉鄰，錢糧卻沒剩下幾個。朝廷既有差遣，俺自當窮力響應，儘量……讓官府滿意。”
向知縣則是雙眼發亮，腦子裡猛地冒出個想法。
州里下達的任務，他只需完成90%，剩下的稅款可自由支配。自己拿大頭，祝主簿分一些，其餘扔給縣衙吏員，大家都能吃得腦滿腸肥。
程頤的《易傳》，是十四年前寫完的，最初只小範圍傳抄，後來又在關中刊印發行，如今很多士子都還沒接觸到。
窮困偏僻的西鄉縣，連進士都沒出幾個，又哪裡來的強硬靠山？當即估摸着自家情況，鄉紳們一個個被迫應稅。
朱院長終於見識到啥叫封建社會，做地主只能被官府欺壓，還得當官纔有發展前途啊。
老白員外的打算，是讓白福德五兄弟應差。
聽得樑學究如此說，衆人都若有所悟。
一場壽宴，被搞得喪氣無比。
向知縣滿臉堆笑：“白翁原諒則個，俺也是沒得辦法，只能借老夫人壽宴做道場。白翁攤派的錢糧，上交之時可以減半。”
他們終於反應過來，朱銘在用《晉卦》的象辭，闡述《大學》的含義，再去解釋《孟子》的內容。
而且州里下達公文，只讓補齊前三年的賦稅，向知縣竟要補上前十年的稅。
老白員外把雙手放在桌下，此刻緊緊握住拳頭，要不是母親九十大壽，他估計能當場翻臉罵人。
在場的向知縣等人，本經並不是《易經》，就更不可能去看這本新書。
“不敢。”老白員外沒啥好臉色。
向弼當即站起，先是一番道賀，吟誦自己寫的賀壽詩，隨即話鋒一轉：“聖君臨朝，海內富庶，百姓安樂，此千古未有之盛世也。然則，西有蠻夷宵小，日夜覬覦我大宋疆土。朝廷欲在秦鳳路編練弓箭手，我利州路近在咫尺，自是責無旁貸。今年的和賣錢、和糴錢，是要漲上一漲的。過去十年逋賦，無論大戶還是小民，也都要追繳補齊……”
宋代地方官，就是如此吊，比明代的同行威風得多。
當然，一個知縣的奏疏，先得遞到中書省去。能不能到皇帝手裡，就需要碰運氣了，因爲各地祥瑞實在太多，官員們對此早已麻木。
天上飛的，水裡遊的，地上跑的……分門別類，應有盡有，園子裡都快裝不下了。
此言一出，衆人驚詫，再次看向朱銘。
就在衆人回味新解時，樑學究又開始說話：“囫圇讀過許多易經註解，直至十年前，才購得一本《程氏易傳》。通讀此書，茅塞頓開，可惜當時已過天命之年。若早二十年得此書，老朽怕也能考中進士。”
他可以向朝廷奏報，說自己發現了祥瑞。十多歲的少年，就可貫通三經，這不是祥瑞又是什麼？
自己的轄區出現神童，說明自己教化搞得好啊！
如此模棱兩可的說辭，向知縣當然不滿意，直接問道：“三十匹絹、五百石米、七十萬錢，可還拿得出？”
當然，也要看地方，如果換成江南，這麼做純屬找死，也就欺負欺負窮鄉僻壤。
話音剛落，全場譁然。
向知縣說道：“伊川先生（程頤）確精於易也。”
這位向知縣的說法，卻是直接讓在座的地主們應差！
這種強行攤派，其實屬於應差，完全符合朝廷規定。
向知縣主動找到老白員外，親熱拉手說：“白翁受累了。”
老白員外很想罵娘，他早已猜到向弼的來意，卻萬萬沒有料到，向知縣居然說得如此直白。
“然也！”李含章附和道。
老白員外剛纔被逼着應稅，已經定下一個標準，誰要是敢拒絕，肯定被向知縣給記住。
在座的所有鄉紳，此刻都看着老白員外。
緩了好久，他終於壓下怒火，用討饒的語氣說：“縣尊容秉，鄉下土地貧瘠，茶園也要交重稅，家中實在不剩幾個。更何況，便是滿額繳納和買錢、和糴錢，也遠遠達不到一千貫啊。”
人雖逃進深山，戶籍卻沒消除，一直在那兒擺着。州里也知道啥情況，大家一起糊弄唄，偶爾爲了充政績，也會加徵苛捐雜稅來補上。
當夜。
鄭泓瞪大眼睛看着朱銘，他學問不好，也聽不太懂，但已經弄明白了，這個愛講故事的少年特別牛逼。
樑學究又說道：“今日聽小郎君解《孟子》，忽有十年前看《程氏易傳》之感。僅就此句而言，《易經》、《禮記》、《孟子》全是相通的。”
今天在座的鄉紳，估計還有幾個，攤派時也能獲得減半。
“放眼西鄉縣，在座各位都是頭面人物，”向弼圖窮匕見道，“藉着老夫人大壽，俺便掏心窩子，說上這麼許多，諸君也該準備準備了。白員外以爲然否？”
鄉紳們已經後悔，今天就不該來參加壽宴。
老白員外做了二十年主簿，提拔過許多吏員，這纔是他的根基所在，向弼必須給幾分面子。
親自把向弼禮送出屋，老白員外叫來長子：“放貸之時，利息降一分。再尋幾個可靠奴僕，每日在各處山頭放哨，發現異常立即回來報信！”
“父親覺得會起民亂？”白大郎還真不傻。
老白員外說：“這次被攤派許多，接下來還要交夏糧。有些大戶吃了虧，必讓小民找補，指不定就得起亂子。只要不來搶掠俺家，鬧得越大越好，能殺了那姓向的才解氣！俺活了七十幾歲，第二回見到這般不要臉的狗東西！”
上一回還是十年前，蔡京清丈全國土地，西鄉知縣趁機瞎搞。最後搞出民亂，祝主簿就是那時造反的，鑽山溝折騰幾年才受招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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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