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啊!
在張斐的整個計劃中,這第一步是屬於最爲輕鬆的一步,閉着眼都能夠完成的,哪裡知道冒出這麼多意外來,還險些壞了他的大事。
回到許府,一進門就見許芷倩亭亭玉立地站在前院,望着他這隻落湯雞,香肩微微聳動着。
張斐撩開額頭一縷溼漉漉的頭髮,道:“想笑就笑吧,可別憋壞了身體。”
“噗!”
許芷倩一聽他這麼說,當即忍不住了,咯咯笑了起來,越笑越止不住,竟捧腹大笑起來。
她可是知情者,且也在場,她當時的目光一直都鎖定在張斐身上,張斐的狼狽,她盡看在眼裡,當時她還很緊張,但如今!
只有開心。
張斐瞅着她笑得那麼歡,又想起方纔發生的一切,也被幽默到了,跟着她呵呵笑了起來。
二人相視一眼,又哈哈大笑起來。
過得好一會兒,二人才止住笑意。許芷倩幸災樂禍道:“讓你故弄玄虛,活該你。”
張斐沒好氣道:“你個沒良心的,我這都是爲了你好,你還來嘲笑我。”
許芷倩哪裡信,一翻白眼道:“爲我好?”
“當然。”
張斐道:“製造這一場意外,那麼在大家眼裡,這就是我個人的事,如此就可避免別人猜想是你們許家在背後從中作梗。”
許芷倩神色一愣,覺得張斐說得也不無道理。
這是一個意外,那大家自然不會聯想到他們許家。
她稍稍瞥了眼張斐,見那廝一臉壞笑,當即輕哼道:“我纔不信,你分明就是想借悠悠衆口給予開封府壓力,以及宣傳你自己,什麼訴盡天下不平之事,且不收分文,你騙鬼去吧。”
張斐也沒有否認,呵呵笑道:“一舉兩得,並不衝突。”
許芷倩又問道:“如今已經完成第一步,這第二步投案自首又是怎麼回事?”
張斐故作高深道:“明日便知。”
開封府。
“在鬧市之中跳河自殺?”
呂公著哼道:“這定是那小子在故弄玄虛,想要博取大家的同情。”
主簿黃貴道:“下官也是這麼認爲的,上回張三以孝道爲阿雲脫罪,此番他肯定又想故技重施,先在民間製造輿論,博取同情,給予官府壓力。”
呂公著稍稍點頭,道:“很有可能,不過在這公堂之上,凡事還要講證據,講律法,他若拿不出確實證據來,光憑同情,那也是不可能的。你立刻命人騎快馬去祥符縣,將此案有關的堂錄取來。”
祥符縣就在邊上,快馬來去,時間是足夠的。
黃貴卻是一愣,道:“知府,這不過是小案,知府如此看重,或許正中張三的下懷。”
他這麼幹,就是逼着你開堂審理。
呂公著嘆了口氣:“這雖是小案,但卻是我朝的一個大問題,百姓肯定也會非常關注的,朝廷可能也會非常關注,我們必須要慎重對待,以確保不會激起民怨,以及不必要的爭鬥。”
黃貴心領神會,上回張斐能夠打贏官司,那許遵、王安石是厥功至偉,天知道他們是不是站在張斐身後的,立刻道:“下官馬上就去安排。”
其實除此之外,呂公著願意接受張斐的挑戰,還有一個重要原因,就是他也不服上回的判決,他想親自跟張斐過過招。
.
翌日。
“你就非得穿得這麼招搖過市嗎?”
許遵瞅着張斐又是一身嶄新的青衣小帽,顏色極爲鮮豔,這真是哭笑不得。
一旁的許芷倩是頭回見到張斐的工作服,對此是忍俊不禁。
如果他要找人打官司,她是絕不會找這種人的。
看着就不靠譜!
張斐一本正經地解釋道:“沒有辦法,穿不上官服的我,只能穿得鮮豔一點,給自己增添一點底氣,也能讓人更容易記住我。”
許遵稍稍點了下頭,道:“我聽聞昨日下午,開封府派出一匹快馬趕往祥符縣,想必如今開封府是嚴陣以待,你可不能大意啊!”
張斐笑道:“這正是我所期許的。”
許遵哦了一聲:“此話怎講?”
張斐道:“因爲開封府拿回來的,就是我所要的鐵證,昨日那場戲,便也是爲此。”
許芷倩聽得是雲裡霧裡,道:“關於祥符縣的判決,我已經研究過無數遍,判決並沒有任何問題,你不可能能夠推翻祥符縣的判決。”
張斐笑道:“我也沒說要推翻祥符縣的判決。”
許遵看出張斐不願多說,也知道他打官司的風格,呵呵笑道:“若非公務纏身,老夫倒是想去學習學習。”
許芷倩忙道:“爹爹勿要遺憾,女兒代你去便是。”
許遵沒好氣瞪了她一眼。
.
開封府。
府衙大門門前是人頭攢動,烏泱泱的一片啊!
經昨日那麼一鬧,此事鬧得真是沸沸揚揚。
然而,高利貸是一個社會問題,不是一個個人問題。
這方面的訴訟是最難的。
一般關於這方面的官司,絕大多數都是債權人勝訴,除非是那種極其露骨的敲詐勒索,等同明搶,否則的話,是很難打贏的。
絕大多數的地主都不傻,他是有所計劃的,也做好被告的準備。
昨日張斐說得是那麼正義凜然,信心滿滿,令市民們感到非常好奇。
先不說能不能贏,他們更關心張斐會不會來。
別是吹牛皮的。
大多數人都認爲張斐就是在口嗨。
“來啦!來啦!你們快看,那張三來啦!”
忽聽得一人喊道。
“在哪!在哪!”
只見一個白麪後生鑽出人羣來,一眼就瞅見那青衣靑帽的張斐,立刻揮舞着雙手,跑了過去,“張三哥,張三哥。”
一會兒工夫,他就跑到張斐身前,上下打量着,充滿欣賞地說道:“張三哥,你今兒這身可真是俊啊!”
這簡簡單單的一句肺腑之言,令張斐立刻視其爲知己,只想與他燒黃紙,斬雞頭,昨日發生的一切,全然忘記,抱拳道:“在下張斐,敢問兄弟高姓大名?”
“俺叫馬小義。”
馬小義拍拍胸脯,又道:“你叫俺小馬就行了。”
“小馬哥?”
“也行!也行!”
馬小義嘿嘿笑道。
雖然馬小義比張斐年小几歲,但是當下“哥”不僅僅就是指兄長的意思。
我說你小子怎麼恁地仗義,原來是小馬哥。張斐笑着點點頭,突然指着馬小義左邊淤青的眼角,道:“被你爹打得?”
馬小義對此只是嘿嘿一笑,又道:“三哥,方纔那邊好多人都說你不敢來,可俺相信你一定會來的。”
張斐問道:“爲什麼?”
馬小義道:“俺可是打聽過你的,原來你就是幫那登州阿雲打贏官司的珥筆之民,那麼難的官司,你都能夠打贏,更何況這場小官司,不過俺爹說你一定打不贏。”
“是嗎?”張斐想起昨天那個中年男人,好奇道:“你爹憑什麼這麼說?”
馬小義哦了一聲:“因爲俺爹就是開典當行的。”
“嗯?”
張三李四頓時一臉防備的看着馬小義。
當下的典當行主要業務就是放高利貸。
你
這
原來是敵人啊!
馬小義眨了眨眼,似也意識到自己說錯話了,忙道:“但是俺可是幫着你們的,俺還跟俺爹賭你一定贏。”
“?”
這誰信啊!
“你就是登州來的張三?”
忽聽前面一人道。
張斐擡頭看去,但見一個書生攔住他的去路,點點頭道:“正是在下,不知閣下有何指教?”
那書生不理會張斐,突然又朝着李四道:“這位大哥,你且莫信此人,他當初曾利用孝道爲一個謀殺親夫的兇手脫罪,據說那犯婦與之還有姦情,實乃無恥小人也。”
李四一臉莫名其妙地看着他,憨厚的他認爲這是好事啊,證明俺三哥有能力。
人羣中隱隱聽得有人在議論阿雲一案。
原來那個案子早就鬧得是滿城皆知,但是大家對張三,是隻聞其名,不知其人。
昨日張斐自保家門後,才令大家恍然大悟,此人極有可能就是登州來的張三。
這一回他們可算是見到真人了。
張斐只是淡然一笑,不理會這書生,帶着李四繼續往大門那邊行去。
那書生哼道:“你不敢聲張,莫不是做賊心虛?”
張斐停下腳步,回過身來,道:“我不與你爭辯,那是因爲你站在這裡說得每一句話,都如同狗屁一樣,除了臭,真是毫無意義,又不用負責,根本爭不出個結果來,有能耐你就去公堂上與我辯一辯。”
說着,他大拇指往府衙大門一指,“我現在要進去了,你去嗎?”
書生那張白淨的臉唰的一下,就如同東邊的朝陽,是紅豔豔的。
張斐身旁的馬小義幫聲道:“是呀!是呀!你別光這裡說,進去與俺三哥論論。”
又聽人羣中有人道:“張三,我支持你。”
“我也支持你。”
“關於阿雲一案,分明就是其族叔之過,她不過是爲自保。”
“不錯!”
關於阿雲一案,朝中是分兩派,民間更是分成好幾派,對此也是爭論不休,有反對張三的,也有支持張三的。
各種謠言也是傳得滿天飛。
但這都非常正常。
古往今來皆是如此,如果不能發表與別人不一樣的意見,又怎能彰顯自己的聰明才智。
“多謝各位!多謝各位!”
張斐拱拱手,在不少人的支持聲中,帶着李四來到府衙門前。
只見一個穿着制服的刀筆吏站在門前,不等張斐行禮,便道:“你就是張三?”
張斐點點頭道:“正是在下。”
“跟我進來吧。”
那刀筆吏領着張斐和李四入得府衙。
馬小義本也想跟着進去,但可惜被門口的衙役給攔了下來,只能鬱悶地站在門口,翹首盼着。
過得一會兒,府門大開。
“升堂!”
“威武!”
相比起這開封府的堂威,登州府衙根本不值得一提啊!
莊嚴的大堂,制服鮮明的衙差。
威嚴感,不言而喻。
但見呂公著身着官服坐在公堂上。
其實昨日之事,也的確給予呂公著一些壓力,原本這種民事訴訟案,通常都不會公開審理,甚至都不需要開封知府出面,但是呂公著認爲張斐演那一齣戲,是要打同情牌,索性就公開審理,免得讓張斐在外面造謠生事。
而且他認爲此案無論誰輸誰贏,他都是能夠接受,因爲他內心也比較同情李四的遭遇,但同時他又想治一治張斐,故此他非常願意給張斐一個發揮的機會。
“傳張斐,李四。”
“傳張斐,李四。”
過得片刻,只見張斐與李四來到堂內。
來到堂上,李四二話不說,便是大呼冤枉。
呂公著一拍驚堂木,喝止李四,又問道:“你有何冤屈?”
眼睛卻是看着張斐的。
張斐也適時站出來,他先是聲情並茂地將李四所遭遇的一切,訴說了一遍,完全掌握北宋語言後的他,感情流露也是越發自然。
門口的圍觀者,聽完之後,無不搖頭嘆息。
講完之後,張斐神色激動道:“這完全就不合乎情理,當時的情況,李四除非賤賣祖田,或以祖田抵債,否則的話,根本就無法償還,不管是本金,還是利息。
那麼在這種情況,李四又怎麼可能會用妻子去抵償債務中的本金,因爲他也還不上利息,到頭來,還得用祖田抵債,那何不直接履行第一份契約,若是還不上,便用祖田抵償所欠債務。
更別說左鄰右舍都知道李四非常愛他的妻子。所以,這根本就不合乎清理,這分明就是一場欺詐事件。”
門外頓時有人叫喊道:“說得好!說得真是好!”
不是馬小義是誰。
同時門口又響起陣陣議論之聲。
確實!
這極其不合理。
意義何在?
然而,憑藉關係站在公堂側門的許芷倩,卻是暗暗着急,心想,這番說法,雖通情達理,但缺乏證據,能夠證明李四是受到欺騙,而不是自己失誤所造成的,他若想憑此打贏這場官司,那真是癡心妄想。
呂公著連拍三下驚歎木,待門口肅靜之後,他又向李四問道:“李四,你們當時是如何商談的?”
李四答道:“俺當時與那陳員外談得是用妻子抵償所有債務。”
呂公著又問道:“可是據本官所知,當時有宣讀人,宣讀人有無讀錯?”
李四搖搖頭。
呂公著問道:“既然你聽到他讀的是本金,爲何當時不提出異議?”
張斐馬上搶先言道:“回稟知府,李四從未讀過書,他不知本金與債務的區別,而那宣讀人也未做進一步解釋,故我以爲宣讀人也應該爲此負責。”
呂公著一拍驚歎木,叱喝道:“你看看第一份契約,上面清楚寫明本金與利息的關係,你叫本官如何相信,他不知本金的意思?”
張斐道:“李四簽了第一份契約,不代表他就知曉其中含義。”
“那他就應該找人問清楚,這不是理由。”呂公著又向李四道:“李四,你還不從實招來!”
李四嚇得一抖,忙道:“小民是明白,但是小民當時念及妻子,故沒有在意。”
張斐激動道:“反對!我反對!知府此言,帶有威嚇,這不公平,我要求李四此言不能作數。”
他手舞足蹈,再加上他鮮豔的服裝,看上去真是如同街邊耍雜技的,令人忍俊不禁。
又來這一招。呂公著沉眉道:“本官也非常同情李四的遭遇,但是這一切後果,皆是由他的不小心所造成的,你們沒有確鑿證據,能夠證明這份契約有問題。”
張斐當即質問道:“知府又敢保證這份契約,以及祥符縣的判決就沒有問題嗎?”
你小子還敢嚇唬我?呂公著非常肯定地說道:“本官已經將此事調查的清清楚楚,這契約寫得非常清楚明白,其過程也是完全遵從官府的規定,沒有任何問題,祥符縣的判決亦無錯漏。本官在此也要告誡爾等,在簽訂契約之前,一定要弄清楚,否則的話,吃虧只會是你們自己。”
雖然古代是追求結果正義,但是你得拿出證據來,而事實證明,是李四自己不小心,而不是過程中有欺詐嫌疑。
白紙黑字,寫的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張斐仰面長嘆一聲,緩緩言道:“既然這份契約沒有問題,那李四將要面臨牢獄之災。”
呂公著微微一怔,道:“你此話怎講?”
張斐拱手道:“李四犯下戲賣妻子之罪。小民在此代李四自首認罪,還望知府能夠寬大處理。”
李四立刻跪下,高呼道:“小民有罪,小民有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