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着張斐煞有其事的爲自己抱打不平,趙頊卻不覺絲毫感動,反而感到有一種莫名地詫異,總覺得哪裡不太對勁。
“噹噹真?”
“當然,我怎敢欺瞞陛下。”
張斐又是神情嚴肅地說道:“這皇城司的職權是維護陛下的權威,是在維護江山社稷的穩定,這不同於一般的刑事案和民事訴訟案,不可一概而論。
就拿此案來說,雖然目前我並不清楚,這其中到底是怎麼回事,但是假設那兩個廂兵是別有用心,亦或者是契丹派來的細作,利用程都監在河北地區的一些考慮不周,擾亂我方軍心,引發廂兵的憤怒,那麼這後果是不堪設想的,是非常可怕的。
皇城司對此做出及時應對,我是非常能夠理解,故此我最初得知此事時,認爲這種案子應該交由大理寺,進行快速判決,以免釀成大禍。”
趙頊聽着聽着,突然覺得張斐說得很有道理,這種事的確是應該寧殺錯,勿放過,不禁也認真起來,又是問道:“如此淺顯的道理,連你都明白,爲何那些宰相卻老是跟朕糾纏不休。”
什麼叫做連我都明白,真是太侮辱人了。
心裡雖是這般想的,但張斐可不敢跟趙頊計較,咳得一聲,“陛下連這都不明白?”
趙頊詫異地問道:“你明白嗎?”
“當然明白。”
張斐點點頭道。
趙頊問道:“那你倒是說說看,這是爲何?”
張斐道:“表現欲,博名聲。”
“表表現欲?”
趙頊一頭霧水地問道:“什麼.什麼意思?”
張斐耐心地解釋道:“不管是王學士的新政,還是程都監的治水,有哪件事,他們沒有去吹毛求疵,只要其中有問題,他們是一定揪着不放,不然的話,陛下又怎知道,他們是在兢兢業業,百姓又怎知道,他們是在爲民請命,他們將毫無存在感,這就如同蒼蠅見到糕點,反正我覺得,呃就是這麼回事。”
趙頊聞言,不禁仔細一想,覺得張斐真是話糙理不糙,還真是這麼回事,這心裡不禁也好受一些。
因爲這足以證明,不是針對他皇帝,任何人,任何事,他們都是不會放過的。
“那依你之見,此事又該如何處理?”趙頊不禁滿心好奇道。
“我以爲可以借鑑稅務司。”
“稅務司?”
“正是。”
張斐點點頭,“難道陛下沒有發現嗎,那些大臣和權貴對稅務司簡直是恨之入骨,如果皇城司和稅務司二選一,讓其中一家關門,讓他們絕對會選擇稅務司,但他們也就敢在家裡嚷嚷,抱怨幾句,卻無人敢在朝堂上像彈劾皇城司一般去彈劾稅務司,但其實對於他們而言,稅務司做的事,可比皇城司要可恨多了。”
趙頊思索一會兒,點點頭道:“是呀!最近還真沒有什麼人彈劾稅務司,即便有,也只是很零星的,不像針對皇城司一樣。”
張斐道:“這就是因爲,稅務司能夠讓他們啞口無言。”
趙頊突然一挑眉角,笑道:“稅務司之所以讓他們啞口無言,是在於,稅務司對於逃稅者,都是通過檢察院起訴,你這是想皇城司也通過檢察院進行起訴?”
“陛下此言差矣。”
張斐搖搖頭,道:“稅務司之所以讓他們啞口無言,不在於通過檢察院起訴,而是在於,稅務司的手段過硬,夠聰明,夠專業,夠狠。
如果他們沒有這些手段,是否通過檢察院起訴,那都會貽人口實。”
趙頊又想了想,道:“你的意思是,皇城司還不夠強大?”
“正是如此。”
張斐道:“如此重要的職權,陛下卻交給那些並不是那麼專業的人去做,得到的結果,也就只有一個,誤國誤民。
就拿此案來說,如果是稅務司來做,他們一定不會在當晚抓人,他們一定摸清那兩名廂兵的底細,然後派人暗中調查,看看還有多少人在抱怨,以及是真的抱怨,還是另有居心,然後再一網打盡。
結果皇城司就當晚就將人給抓了,如果是假得,他們就是在製造冤案,還連累陛下被那些大臣糾纏,弄得皇城也是雞犬不寧。
可如果是真的,那他們就是在打草驚蛇,這讓真正的心懷不軌之人可以繼續隱藏在三衙內,遺禍無窮。
至於說皇城司的拷問,那簡直就令人啼笑皆非,稅務司就從不拷問別人,因爲人是會說謊的,可賬目不會啊。
如果真的是對方的細作,他知道自己是死路一條,可以去故意陷害忠臣,那可如何是好。
這可是能夠直接危及到江山社稷的事,他們怎麼能夠做得如此草率,真的還不如皇家警察,這實在是令人費解啊!”
這一番話下來,趙頊聽得是頻頻點頭,“你說得很有道理,他們處理的確實過於草率,跟稅務司比起來,確實是相差甚遠。”
如今稅務司強大的,趙頊都有些不敢相信,他心裡非常清楚,皇城司肯定比不上稅務司。
張斐道:“所以陛下,我認爲應該要加強皇城司,不管是權力,還是規模,亦或者人才方面,都必須得到相應的加強。”
趙頊瞧了眼張斐,心中這纔有些感動,話說到這份上,張斐真的是在爲他着想,不是要限制,而是要加強,問道:“你認爲該如何加強?”
張斐道:“首先,出臺《社稷安全法》。”
“社稷安全法?”
“不錯。”
張斐點點頭,道:“就是將任何威脅到江山社稷的行爲,全部總結在一起,成爲一部法中之法,危害性恁地大的行爲,跟普通刑法和民法放在一起,而且用一套司法體系,這顯然是不對的,也顯得不夠重視。
此外,稅務司爲什麼能夠強勢,因爲稅務司後面是稅法,逃稅就是不該,就應該受罰,這是一種常識,而且是言明在先,你要被抓住,那你活該被罰,朝中那些權貴,每回都想幫忙,但也只能忍着,怪自己不爭氣。
同理而言,皇城司要加強對於這方面的管控,身後必須有一部明確的法規,如此一來,就不會有這麼多人嚼舌根子,正所謂,師出有名。”
“社稷安全法。”
趙頊直點頭道:“有道理啊!是應該有一部這樣的法律。”
張斐道:“其次,整頓皇城司,如此重要的職權,真不能隨便讓人擔任,必須跟稅務司一樣,經過千挑萬選,且以能力爲先。可以建立起自己的情報系統,關鍵時刻,還可以與稅務司共享情報。”
趙頊又點了點頭,等了一會兒,他突然問道:“沒有最後嗎?”
“有!”
張斐點點頭,道:“如果陛下認同前二點,最後就是藉此案,完成前二點的佈局。”
趙頊不禁好奇道:“此話怎講?”
張斐道:“假設在大臣們的糾纏之下,檢察院被迫調查皇城司,並且皇城司的不足之處,以及違規之舉,然後將皇城司告上皇庭,陛下就應該龍顏大怒,他們簡直就是欺人太甚。在如此情況下,陛下就能夠藉機,要求出臺相關律法,而另一邊,則時可以藉此整頓皇城司,擴張皇城司的職權。此案是一個絕佳的理由,只要我們能夠利用好。”
趙頊懵了半天,突然指着張斐,是哈哈大笑起來。
“真不愧是張大珥筆,就你這張嘴,哈哈。”過得半響,趙頊笑得眼淚都快出來,纔好不容易穩住,“你繞了這麼大一圈,這纔是你想要說得吧?”
張斐嘿嘿笑道:“真是什麼也瞞不過陛下,不過我跟他們不一樣,我方纔說得那些話,是爲求解決這個問題,而不是在那站着說話不腰疼,出了問題,他們又會將錯誤歸咎到別人身上。
皇城司就應該嚴格監管此類行爲,這沒有什麼問題,但他們做得確實也很粗糙,是難以服衆,誰上誰都行,這對陛下而言,是極爲不利的,他們可就是陛下的耳目,又怎能如此草率。
而且,這會使得陛下陷入與大臣們的鬥爭中,以至於疏於防範那些真正的敵人,反而會讓心懷不軌之人,有機可乘,這也是相當危險的。”
趙頊輕輕點了下頭,心裡也在比較稅務司和皇城司兩個官署,以前收稅,那真是一個大難題,相比起來,皇城司那點困難真心屁都不是。
原因就在於,只要官吏問百姓多要稅,直臣們就會糾纏不休,權貴們就趁勢而起,導致就只能是不了了之,逃稅的問題解決不了,就在於此。
收稅的人不專業,貽人口實,逃稅的人,就能夠藉此發難。
在新政中,很多條例,都是換個辦法,去將這錢收上來。
但稅務司憑藉着全新的稅法,令那些權貴是啞口無言,至今他們都沒有找到辦法,對付稅務司,文鬥是輸,武鬥也是輸。
那爲什麼皇城司不像稅務司學習呢?
已經嚐到甜頭的趙頊,最終還是被張斐給說服了,點頭道:“你說得很對,皇城司確實需要整頓,就依你的計劃行事,順便也給公檢法助助聲威。”
言下之意,朕也知道你的小心思。
不過張斐並未對此有任何隱瞞,但他有一句話,比較打動趙頊,就是他的計劃是來解決問題的,而不是來指責誰的。
這是很重要的一點。
存在即合理,皇城司的所作所爲,自有它的道理所在,不然的話,皇帝爲什麼要留着皇城司。
罵皇城司是沒什麼用的,你得先將問題解決,這纔是關鍵所在。
張斐拱手道:“多謝陛下。”偷偷用舌頭潤了下,已經發乾的嘴脣,心裡也暗自鬆得一口氣。
“對了!”
趙頊突然想起什麼似得,“之前殿前司宋守約給朕來了一封奏章,他的建議是直接廢除京東東路部分州縣的禁軍,然後將他們全部編入皇家警察。”
張斐驚訝道:“這是爲何?”
趙頊不禁嘆了口氣,眉宇間透着一股慍色,道:“當初那場謀反官司,你不是問的很清楚嗎?這禁軍士兵都還得去巴結草寇,這着實令朕心寒,故此在那場官司結束,朕就立刻派遣殿前司指揮使宋守約去整頓那邊的禁軍。
可是宋守約去了之後,發現那邊軍營裡面的士氣十分低迷,簡直是無可救藥,但原因並不在於那些士兵,而是因爲腐敗的軍營,廢弛的軍紀,等原因所導致的。因爲他發現,一旦那些禁軍士兵被召入警署,就如同變了個人似得。
宋守約在多番巡視之後,認爲警署的制度和氛圍,是禁軍無法比擬,他一個人也是很難去改變的,故此他建議將當地軍警合一。你看如何?”
同一個人,待在軍營和警署,不可同日而語,更令人無語的是,這個體制已經腐爛,是積重難返。
而警署則是朝氣蓬勃。
張斐搖搖頭道:“這我倒不是很懂。”
趙頊沉吟少許,道:“這麼說吧,這麼做對於警署會有什麼傷害嗎?”
張斐想了一會兒,才道:“如果大家是照規矩辦事,而且也只招收士兵,而不將那些將官也強行安排在警署當警長,那是不會有害的。
這話說回來,其實警署人數多一點,只要不給財政添加壓力,對於警署的發展是非常好的。
不管是在京城,還是河中府,警力其實一直都不足,這多半就是考慮到財政問題,到底皇家警察之所以盡忠職守,每月能夠領到足額的俸祿,也是其中一個重要原因。”
趙頊是咬着牙道:“說到這財政,朕現在是寧可多給皇家警察發點錢,也不願意去養那些無用之人,上回真是氣死朕了。”
他不甘於平庸,他要文治武功,結果結果得到這麼一個回報,這錢花的他真是心如刀割。
張斐又道:“不過國防與警署的職責,還是有所不同的,如果長期軍警合一,可能無法應付突如其來的戰事,畢竟抓賊和打仗不是一回事。
如果要這麼做的話,我建議在警署專門設立一支武裝警察部隊,全面取代禁軍防衛工作,以及對付當地的草寇,這樣的話,既可以借鑑警署優良制度,而且若有戰事,也能夠及時動員起來。”
當初趙頊就是想借警署,練出一支更加精銳的武裝力量,因爲他想打仗,但是很多大臣們反對。
對於這個話題,張斐也不需要藏着掖着。
趙頊稍稍點頭,“如此也行,從京城警署裡面再調派一些經驗豐富的警長過去,然後將那些禁軍士兵,招入警署。”
張斐突然也想起什麼似得,趕忙又道:“說到這禁軍,有件事差點忘記跟陛下說了。”
趙頊問道:“什麼事?”
“就是廂兵。”
張斐道。
趙頊愣了下,旋即問道:“是那兩個被抓的廂兵嗎?”
“是,哦不,也不是,其實也是。”
“你在說什麼?”
趙頊困惑地看着張斐。
張斐立刻組織了下語言,道:“是這樣的,之前在調查程都監一事上面,根據檢察院的調查報告來看,廂兵確實承受着非常大的壓力,但他們卻毫無紀律性和榮耀感可言,反而內心是充滿着怨氣,跟皇家警察是完全不一樣的,這樣的隊伍遲早會出問題,此案就說明這一點,其實大家心裡都有怨言,只是敢怒不敢言,但這是一個非常危險的信號,光靠刑罰威懾,是遠遠不夠的。”
趙頊問道:“那你有何建議?”
張斐道:“上回我跟陛下說過,關於如何資天地,而富天下,而廂兵也將在其中承擔一部分重要的責任。
我覺得必須得讓廂兵變得專業化,變得有責任感,榮耀感。而據我所知,廂兵主要承擔的雜役,只是在危急時刻,纔會上前線。
很多廂兵並不會打仗,但在某些事上面,是經驗豐富,且手藝嫺熟。那麼朝廷可以以工種來劃分廂兵,漕運歸一部,河道建設歸一部,房屋建設歸一部,道路建設歸一部。等等。
就是將廂兵拆分成一個個類似於作坊的部門,這樣便於管理,以及提升他們的專業,給予他們重視,給予他們榮耀感,爲以後國家發展打下基礎。
如今他們集合在一起,這魚龍混雜,參差不齊,既容易被人煽動,也容易被那些貪官污吏壓迫,且更容易滋生腐敗,很多廂兵都拿不到足額的錢,但乾的活,比誰都多,這錢上哪去了呢,答案是顯而易見。”
趙頊思索一會兒,“所以你是想借此案,順便整頓廂兵?”
張斐點點頭,道:“陛下付出這麼大的代價,總得拿回相應的回報。”
趙頊呵呵道:“這最大的贏家,又是你們公檢法啊!”
張斐笑道:“公檢法只是贏在面上,但裡子將全歸官家所有。”
趙頊聽罷,突然饒有興致地問道:“那你說輸家是誰?”
“輸家?”
張斐想了想,道:“西夏?或者是遼國?到底陛下和國家得益,不就是我大宋子民之福嗎!”
“哈哈哈!”
從皇宮裡面出來後,張斐不禁是抹了一把大汗,又是長鬆一口氣,心裡一聲苦嘆,我特麼難啊!
嘴皮子都被說破了。
其實說真的,現在他都不知道,趙頊到底是怎麼看待此事的。
張斐只秉承一個信念,就是不要去篤定皇帝在想什麼,這是傻子幹得事,但凡這麼幹的人,基本都是死路一條。
只能去爲皇帝着想,用利益去說服他。
你不能用許芷倩的觀念去跟皇帝說,那兩個廂兵只是酒後胡說,不能當真,你這麼想,那是正常的,但皇帝就不一定了。
因爲皇帝掌控着世界上最爲寶貴的東西,這種事對於皇帝而言,是非常可怕的。
皇帝站在最高處,他看到的東西,跟你是肯定不一樣。
你只能跟皇帝說,這種事是決不能姑息,必須時刻監督者。
所以你需要更強大和專業團隊,而如今的皇城司,就是一羣垃圾,靠他們不但辦不成事,還會惹得自己一身騷。
隨後張斐便立刻趕回檢察院,他先是跟許遵通氣,告訴許遵他已經徵得皇帝的同意。
這令許遵對自己的女婿是萬般欽佩,這你都能說服皇帝,真不愧是張大珥筆。
果真是厲害啊!
許遵馬上叫來齊濟和王鞏,商議此事。
“既然皇庭已經下達命令,那我們檢察院必須得遵從。”
許遵又看向齊濟,“齊督察,就麻煩你帶人去皇城司跑一趟,讓他們停止審訊,接受我們的檢察。”
張斐補充道:“如果有必要的話,我們還必須給嫌疑人提供保護和醫治,捍衛每個人的正當權益,也是我們檢察院的職責。”
這兩翁婿一唱一和,齊濟卻是冷汗直流。
因爲他又不知道張斐已經徵得皇帝的同意,而他在官場中,其實也算是一個新人,資歷尚淺,也就比張斐多那麼幾年而已,突然讓他帶着人跑去皇城司,還將那嫌犯控制住,這心裡不禁萬分忐忑,又瞄向一旁的張斐,“張檢控,要不要不你與我一塊去。”
張斐卻道:“齊督察,我們檢察院講究的是各司其職,可不能什麼事,都由我來做。”
他倒不怕跟着一塊去,但是什麼事都由他衝在前面,今後他萬一又要出差,豈不是一切又回到原樣,這事對於檢察院而言,也算是一個歷練。
其實再這方面,檢察院是遠不如御史臺的,那些御史可就不怕這些,他們沒有命令都敢去衝,更何況還有皇庭的命令在手。
齊濟訕訕點了點頭,但額頭上已經開始在冒汗了。
張斐突然看向一旁的王鞏,“王督郵,你立刻寫一份起訴狀,讓齊督察一塊帶着過去。”
王鞏不禁好奇道:“起訴誰?”
張斐道:“起訴皇城司違抗法令。”
“.?”
王鞏是一臉困惑。
張斐又向齊濟道:“齊督察,你去到皇城司,先拿出皇庭的命令,如果皇城司還不配合的話,你就這份起訴狀,拍在他們臉上,告訴他們,等着被我們檢察院起訴,順便再告訴他們,法律另一個別稱,叫做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