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呂嘉問與六名司法不約而同地看向李禾。
這個答案也並非完全在意料之外,只不過這李禾回答的是非常直接,沒有絲毫猶豫,也沒有絲毫的感情。
這不禁使得不少人是背脊發涼。
就這麼狠嗎?
官司打到這裡,可沒有人在乎秦彪和秦母是什麼樣德行的人,他們只希望皇庭判稅務司有罪。
因爲這真的關乎着他們的切身利益,在坐的各位,又有幾個不偷稅漏稅。
誰又願意見到一羣稅警衝到他們家,舉起弓箭對着他們,想想都非常可怕啊!
饒是蘇轍都不禁愣了下,又再問道:“讓稅警自行判斷是否可以擊殺?”
李禾點點頭:“在遇到危險時,稅警是可以自行判斷。”
蘇轍十分好奇地問道:“你們就不擔心會有稅警因公謀私,假借這職權謀害他人?”
李禾面無表情地點點頭道:“當然擔心,故此我們是再三叮囑稅警,秉公執法,就是保護自己的最好武器,誰若濫用職權,將是自取滅亡。
同時我們稅務司在報刊上也多次發表文章,告知百姓,要積極配合稅警,若有冤屈,可向皇庭起訴,而不要去與稅警發生任何衝突。”
蘇轍道:“李司務幾句叮囑,就足夠了嗎?”
李禾搖搖頭道:“我不知道,但我們確實也做不到更好了。”
蘇轍皺了下眉頭,沉吟少許,擡頭看向呂嘉問道:“我問完了。”
呂嘉問點點頭,又偏頭看向另一邊的張斐。
張斐笑着搖搖頭。
而當李禾下去之後,呂嘉問又詢問張斐、蘇轍表示可還有證人,但二人均表示沒有。
這倒是令蘇轍大感意外。
目前場面上,張斐並不佔優,而且根據之前的官司來看,傳召一些出乎意料的證人,乃是張斐最厲害的武器。
但這回張斐就只是傳召了當事人,並沒有傳召任何能夠令人感到驚訝的證人。
難道方纔我有什麼過失?蘇轍不禁暗自思索起來。
呂嘉問也沒有想到,這回張斐竟然沒有傳召證人。
但既然雙方都無證人,那麼接下來就到了結案陳詞的環節。
蘇轍率先站起身來,“關於此次稅務司突襲秦家一案,這在我朝,是從未發生過的,即便是要查抄百姓家,也是要經過層層審批。而稅務司未有經過任何申請,也未有與秦家有過任何交流,便直接出動人馬,並且攜帶大量的武器,破門而入,且將那無辜的秦母嚇得大病。
雖然稅務司一再強調,秦彪身上有着諸多劣跡,故此他們需要採取這種手段。聽上去似乎合情合理,但問題是,他們也可以對任何民戶採取類似的手段,而他們的依據,僅僅是根據他們的調查,他們判斷。
如果皇庭不制止這種行爲,誰能保證他們不會將這種手段用到普通百姓身上,關鍵這種手段,是極其容易傷及無辜,一旦出現人命,誰又來爲此負責。
而百姓若是知道有這麼一支人馬,隨時可以闖入他們家,誰又怎能安心入眠?故此我希望皇庭判處稅務司濫用職權,破壞民宅。”
說罷,蘇轍就坐下之後。
張斐站起身來,他望向對面的蘇轍,笑道:“關於蘇檢控的這種言論,可以說是老調重彈,我都已經聽過無數回了。但事實已經告訴我們,這種言論絕不是在關心百姓,也許就只是一種習慣而已,類似於順口溜之類的。”
順口溜?蘇轍稍稍不滿地瞧他一眼。
王安石低聲道:“君實,這小子說得是你吧?”
司馬光不搭理這廝,心裡也在想,這小子是在諷刺老夫嗎?
呂嘉問也聽得有些懵,不禁問道:“你憑何這麼說?”
“這一切的根源是在於募役法。”
張斐解釋道:“所有人都知道,爲何朝廷要廢除之前的差役法,改用募役法,雖然不少人反對募役法,但是沒有一個人是贊成差役法的。
因爲差役法會給百姓帶去沉重的負擔,這已經是一種共識,尤其是衙前役,而衙前役恰恰也負責催繳稅收。
不知道大家是否還記得白馬鄉的耿明,那場官司也是我打得,他就是因爲去催繳稅收,結果落得家破人亡,而諸如此類的事件,是屢見不鮮,都已經常見到我不需要準備任何例子,來說明這一點。
但也有些衙前役,是非常狠絕,利用職權,闖入百姓家裡,借收稅之名,掠奪百姓的財物,如這種事,也是屢見不鮮。
前任開封縣知府王鴻,就對此做過非常詳細的解釋,徵繳稅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如果徵不上稅,國家將會難以維持。
所以,朝廷應該默許這種行爲。
而在當時,很多很多大臣都是支持王鴻的,決口不提百姓。但令人不解的是,現在他們卻瘋狂反對稅務司的行動,難道只是因爲那些衙前役只是闖入普通百姓的家裡,並且無能上他們家收稅,而這回稅務司則是突襲大地主家?但無論是不是這個原因,都證明一點,這種言論不是在關心百姓的安危,要不然的話,這差役法早就改了。”
王安石點點頭:“一針見血!”
而周邊一圈權貴,個個是面色鐵青。
前來觀審的李開,小聲向曾鞏問道:“曾知府,這小子可怕吧?”
曾鞏錯愕道:“有何可怕的?他說得難道不對嗎?”
嗯?
李開一臉問號的看着他,心想,看來這新知府也非善類啊!
蘇轍詫異地瞧了眼張斐,心想,這小子比我兄長更加口無遮攔,爲什麼他卻能安然無恙?是我兄長他太耿直了嗎?
念及蘇軾,他心裡不禁涌起對兄長的思念。
呂嘉問只是聽着,沒有再打斷張斐。
張斐又繼續言道:“如今制置二府條例司頒佈募役法,之前負責催繳稅收的衙前役改爲稅警,但是鄉間的情況是否發生了變化?顯然沒有,兀自有人偷稅漏稅。
關於這一點,上一個官司已經說明一切。
那麼擺在稅警面前就只有三種選擇,其一,如耿明一樣,上地主家收稅,被辱罵、咬傷後,自己掏錢墊上,然後離開稅務司,躲得遠遠的。
其二,如那些惡吏一般,強闖百姓家,將稅錢收上去,反正朝廷對於這種行爲,容忍度似乎比較高,一般不會怪罪。
其三,就如同現在這樣,先查證,在證據確鑿後,根據不同的對象,採取不同的手段,將偷稅者緝捕歸案,在審問過後,又一併交由檢察院,由檢察院向皇庭提起訴訟,同時自己也將受到司法的監督,坐在這裡接受皇庭和檢察院的審問。
而稅務司正是總結了過往的經驗,這纔是選擇了第三種方案。
如果稅務司不去突襲秦家,那麼他們將會闖入一百戶百姓的家庭,收刮他們的財物,因爲無論如何都得將稅收上去。
稅警敢於向每個人合法徵稅,而人人也必須得合法交稅,這纔是對百姓最大的保護,這纔是對國家盡責。故此,我在此懇請皇庭給予稅務司支持和信心,讓他們敢於向每一個偷稅漏稅者發起挑戰,無論對方是誰。我說完了。”
呂嘉問又用眼神詢問六名司法官員,見他們沒有什麼要問的,一拍驚堂木,道:“暫先休庭。”
便起身與六名司法轉身進到後面的屋裡去。
許芷倩小聲道:“你是不是還漏了一段?”
張斐道:“沒有啊!”
許芷倩道:“但你並未解釋清楚,稅警的這種行爲是否存有濫用職權的隱患,這不是爭論的關鍵所在嗎?”
蘇轍所強調的從來不是此案,而是稅務司的這種權力,若不加以限制,將會存有濫用的隱患。
但是張斐卻在強調稅務司與衙前役的區別,甚至可以理解爲兩害相權取其輕,避開了稅務司是否會有濫用職權。
張斐笑道:“這不能去解釋,如這種細節,越解釋清楚,那對稅務司受到的限制就會越多,故此最好的應對方式,就不是解釋,因爲我們爭得就是這個權力。”
許芷倩稍稍點頭,又問道:“可你不解釋清楚,那就缺乏說服力,庭長就可能會判你輸,豈不是得不償失?”
張斐呵呵道:“他們一定會判我贏的。”
許芷倩疑惑地看着張斐。
張斐低聲道:“因爲這同樣關乎皇庭的權力。”
此時,觀衆席上也是想起了竊竊私語聲,但不少人臉上都流露出期待的神色。
他們也聽出來,張斐是有意避開蘇轍所關心的問題,這擺明就是心虛,不敢正面回答。
文彥博小聲向富弼問道:“富公以爲會怎麼判?”
富弼搖搖頭道:“有關爭訟的學問,我也不是非常擅長,但是我想張三一定不會輸。”
文彥博先是一愣,旋即明白過來,點點頭:“是呀!如果輸了的話,那稅務司就會遭到巨大的打擊。”
與此同時,屋裡呂嘉問也在與六名司法官員進行激烈地討論。
“張三雖言之有理,但不能掩蓋稅務司這種手段的弊端,只要他們認爲可以採取行動,那就可以使用一切手段,這這真是太可怕了。”
“不錯,我們不能單看此案來做出判決,正如蘇檢控所言,誰也不能保證稅務司一定會秉公執法,期間不會出現任何紕漏,說不定這比以前的那些惡吏更狠。”
“你們得從大局着想,如果我們判決稅務司濫用職權,這會直接導致稅務司不敢再輕舉妄動,這稅就有可能徵收不上,這可能引發很大的問題。”
“我們也應該就事論事,就秦家的情況,稅務司採取這種手段,無可厚非,目前還未有事實,證明稅務司在濫用職權。”
剛好一邊三人,是各執一詞。
呂嘉問突然道:“各位似乎忽略了一點。”
六名司法官員不約而同地看向呂嘉問。
呂嘉問道:“就是我們皇庭。”
“我們皇庭?”
“不錯!”
呂嘉問點點頭道:“根據目前的情況來看,稅務司雖屬戶部,但並不受到戶部管束,似乎參知政事都拿他們無可奈何,唯有我們皇庭可以判定他們是否存有過失行爲。”
此話一出,六名司法皆是眼中一亮。
呂嘉問又道:“而之前有關稅務之事,是從不經我們皇庭之手,我們也無法去幹預,也不敢去幹預,正如之前王鴻的官司,要是收不上稅來,國家將會出大問題。”
六名司法官終於反應了過來,此案不僅僅是涉及到稅務司的職權,同時也涉及到他們的職權。
那就得重新審視。
皇庭支持稅務司,其實就是在支持皇庭,皇庭的權力將會得到伸張。
其實方纔張斐已經明示皇庭,這稅警會受到皇庭和檢察院的監督,不然的話,李禾也不會坐在這裡。
如果稅務司不具備這個權力,就須得層層上報,那跟皇庭半點關係都沒有,出事也就是他們上層內部解決。
而他們司法官員全都是專業官員,一般來說,不管怎麼升,都會在這裡轉悠,故此皇庭的權力越大,他們自然也是深受其益。
如果皇庭的權力能夠伸到稅務裡面,那麼每個人都會忌憚皇庭。
而允許稅務司的這種做法,是能夠讓皇庭介入稅務中。
到時出事,就只能皇庭來判定稅務司是否存有違法行爲。
半個時辰後。
呂嘉問與六名司法從屋裡出來,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這院內的氣氛瞬間緊張起來。
不同於以往,這一次場面上,張斐並沒有佔據絕對的優勢。
大家都不知道會怎麼判。
然而,他們並不知道得是,他們緊張的眼神,更是令呂嘉問他們覺得自己的判斷是正確的。
呂嘉問很享受這一切,他目光一掃,“經過本庭長與六名司法的商量,我們都認爲稅務司在此次行爲中並不存有任何過失。”
此話一出,頓時響起一片譁然之聲,無數道憤怒地目光射向呂嘉問。
這似乎在呂嘉問的意料之中,他並未受到干擾,繼續言道:“從各方供詞來看,稅務司的計劃是經過周密的部署,也成功防止有可能發生的衝突,這也是朝廷頒佈募役法的原因之一,用專門的人才,去處理專門事務。
故此我們判定,稅務司的此番行動,是完全符合朝廷給予他們的權力,以及朝廷對他們的期待。而對於秦母的遭遇,本庭長也感到非常遺憾,本庭長也在此勸告百姓,一定要據實申報收入,若有不明之處,也應及時向稅務司說明,以免中間出現誤會,造成不必要的損失。
另外,本庭長也希望稅務司能夠對外公佈稅務司行爲準則,以便讓百姓更好的配合稅務司。”
話音未落,就聽得一人哼道:“你們呂家的屁股也不乾淨。”
聲音倒不是很大,但呂公著聽得一個真切,回頭看去,只見孟乾生起身大步往外面走去,不禁眉頭一皺,你若不服,罵他便是,你扯上我們呂家是何用意?
可又見不少官員憤憤不平地站起身來,也都對他怒目相向,呂公著見自己是寡不敵衆,想想還是算了。
爲什麼大家會遷怒呂家,因爲呂家可也是非常顯赫家族,長盛不衰,出了好些個宰相。
但是呂嘉問偏偏又是一個另類,他纔不會在乎這些。
呂嘉問也隱隱聽到了這句話,當即惱羞成怒,你這麼說,我待會回家不得又跪下,抓起那驚堂木,就準備像試用一下庭警是否也如稅警一般剛猛,可猶豫再三後,他放下驚堂木來,又向李禾道:“李司務,希望你們稅務司不要受此干擾,能夠繼續努力,將那些偷稅漏稅者緝捕歸案。”
“哦。”
李禾木訥地點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