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歲的聲音不大,可聽在燕九耳中卻是振聾發聵,讓他心頭大震,他聽得出這是錦歲的真心話,並非敷衍或是故意將私情包裝成大義。
原來世間竟有這樣的女子!不,便是萬千男兒,也沒幾個能比得過季姑娘的深明大義。
燕九起身,拱手行禮:“季姑娘之言讓燕九汗顏,我向你道歉。”
錦歲輕笑道:“爲什麼要道歉?我倒覺得你有疑惑大大方方提出來更好,總好過在心裡揣測。
咱們這一路都沒好生聊過,既然說到這個,那就一次把話說開。
我知道燕九在擔心什麼,你覺得我對顧長蕭動了兒女私情,擔心我會在北疆意氣用事。
我可以向你保證,我絕不會亂來。”
燕九心中一嘆,季姑娘沒有保證,她不會對顧長蕭動情。
當然他能理解,因爲這個誰也無法保證。
就像他,若幾個月前有人告訴他,你會喜歡上一個特立獨行,行事乖張的女子,他一定覺得對方瘋了。
眼前這個看似柔弱的季姑娘,可是曾火燒韃子,刀斬鄭芸的。試問這世上,從哪去第二個這樣的姑娘?
而剛纔她的那番話,彷彿爲他推開一扇全新的門,雖然他還不知道那扇門後有什麼,可已經血液已經沸騰起來。
與季姑娘的思想相比,他彷彿是井底之蛙。一直以來,他所思所想,所做所爲,都是爲了燕家,格局再大一些,就是燕州、燕地。
他和燕地所有士族一樣,總覺得大夏朝廷和北疆即便打死打活,對燕地影響也不大,或者說對士族影響不大。
像燕家,家譜可追到先秦時期,多少王朝更迭,燕家依舊是燕地之首。這也造就了士族的高高在上,目下無塵。
王朝在他們眼中都算不上什麼,更別說平民百姓了。
可邊城的出現,讓燕九隱隱有種感覺,士族若不思變,終將會被另一股力量,一股他還沒認清是什麼的力量給打倒。
今日季姑娘告訴他了,那是信仰的力量,超越了情愛的力量。
車輪滾滾向前,大浪滔滔之下,他燕九做爲燕州士族之首,能做些什麼呢?
錦歲見他在沉思,沒有打擾,退出房間。
她真心希望燕九能有所悟,明白和顧長蕭合作,並非是在幫顧長蕭一個人,而是在救邊關百姓,重塑燕地脊樑。
等她再來送熱水的時候,燕九才發現尷尬之處,兩人可以睡在寬大的馬車裡,可睡在同一個房間同一張牀,那意味就完全不同了。
驛站太小房間不夠用,只有他有單獨的房間,其它房間已經打上地鋪擠滿了人。
燕九忙站起來:“是我思慮不周,今晚季姑娘住這個房間,我回馬車上睡。”
這事錦歲要答應了,明天燕家護衛保管傳遍,她和燕九有私情。
你在火車上和別人睡上下鋪,那跟住酒店睡雙人牀是完全不一樣的。
她忙道:“我住馬車,九郎千萬別跟我推脫,不然我寧可去隔壁打地鋪,反正我在黑羽營時也打過地鋪。”
燕九直接抱着被子要走:“那我去打地鋪。”
錦歲無語,你連腳墊上掉一粒米,都面露嫌棄的人,能忍受和別人打地鋪?
“九郎若拘於這些小節,那我還是和流雲同乘一輛馬車吧!”
這話讓燕九停住腳步,若一路無季姑娘相伴左右,那得多無趣啊!
錦歲成功說服了他讓自己睡馬車,不拉簾子不分兩半,攤手攤腳都能打滾的大馬車。
特別是在空間裡泡過澡之後,滾到厚厚的獸皮毯子上,舒服得讓人差點忘了是在冰天雪地的北境。
睡前忍不住想,顧長蕭他們到哪裡了?十二孃又在哪裡呢?今晚能睡個好覺嗎?
答應是不能,十二孃才升起篝火,加熱米酒,搭好帳篷,習慣性地罵顧長蕭一頓,都是這個狐狸精把王爺藏起來了!
什麼真假戾王,我纔不信呢!肯定是狐狸精把王爺囚禁起來胡說八道的。
寒星這個笨蛋,竟然就這麼信了!他們都不肯救王爺,只能靠自己了。
王爺你等着,我一定把你從狐狸精手裡救出來!
才喝一口米酒,全身暖和起來。就聽到荒野裡傳來讓人膽寒又熟悉的低吼聲,是狼!
十二孃一把抽出腰間佩刀,這可是她特地從邊城買的精鐵刀,削骨如削泥,一路已經有數匹獨狼被她斬於此刀之下。
當她起身之後發現,這次情況不同了。因爲不是獨狼,而是羣狼!
她一邊大口喝了米酒,從懷裡拿出一個魚油火器,縱身上馬,疾馳而去,羣狼追到火堆附近時,她用力一擲,將手中魚油擲進火堆裡。
“轟隆”一聲巨響之後,是滿天火光,羣狼受驚,嗚咽撤退。
十二孃在馬背上拍手大笑:“還想吃本姑娘,今晚本姑娘就吃烤狼肉!”
突然,她覺得後背一涼,脖子上的汗毛都倒豎起來,耳邊傳來一陣粗獷的笑聲:“怎麼樣大哥,我就讓她身上有寶貝吧!”
“敢一人一馬走在北境邊界,身上要沒寶貝,早就死了!好東西啊!那麼個小玩意,就能引這樣大的火。”
“聽說一支韃子大軍在燕地邊界,被戾王用雷火燒死,還燒了一座城呢!該不會就是這玩意?”
燕十二孃強令自己冷靜,一面笑着回頭,拱手向三人打招呼:“各位大哥好。”
一面卻趁三人欣賞着火燒羣狼,視她爲囊中之物時,一拍馬臀,奮力朝北方疾馳而去。
三人不驚反喜,這纔有意思嘛,小姑娘嚇傻了等你去抓,跟抓綿羊一樣,有什麼樂趣?
只有抓這種孤狼一樣的姑娘,看到她陷入絕境時露出絕望的臉,那纔有趣啊!
燕十二孃悶頭狂奔,幸好這幾日沒下雪,而地上的積雪很多已經吃進沙地裡,路很好辨認。
她心中暗罵寒星,之前王爺讓你剿匪,你還說邊界的匪都剿完了,怎麼還有這麼多?
寒星若聽到,除了無語一聲輕嘆,也說不了什麼。
大小姐,我剿的是邊城附近的匪,不是北疆的匪啊!
你要是去長安路上遇到山賊,也要怪我沒剿乾淨嗎?
十二孃沒時間罵太多,因爲馬匪追上來了,他們故意不放冷箭,像是爲了逗她玩一樣,甩着套馬繩,先是套住馬脖子,被眼疾手快的十二孃一刀砍斷。
第二個人就套住了十二孃,還嘿嘿笑道:“俺套中的就是俺的!”
“哈哈,娘們歸你,我只要她的寶刀!”
十二孃被他從馬背上拉下來,幸好她會功夫,要換了普通女子這一摔都得摔死。
在地上拖了數十米,十二孃才找到機會砍斷繩子,而她的馬已經跑得沒影了。
十二孃一抹蹭出血的臉頰,馬跑了就算了,反正殺了他們搶他們的馬就行了。
持刀對峙,她刀法並不好,以前練的是鞭子,但她有寶刀,身上還有幾顆魚油火器,還不信了,殺不了你們三個馬匪!
如燕九所說,這一路孤身北上確實讓十二孃學到很多,可不是如所想受到教訓,而是,變得更大膽無畏。
沒辦法,誰讓她心中的偶像是假戾王呢,只要想到王爺曾經做過的事,十二孃都覺得眼下的困難都是小意思,算不得什麼。
與此同時,寒星正帶着一隊斥候打探,他們在找當地牧民,黃校尉拿着錦歲送的望遠鏡,像拿着神仙的寶物一樣虔誠。
哪怕已經跟寒星炫耀了一百次,他還是繼續炫耀:“瞧見沒,按一下這裡,哪怕是黑更半夜也能看的清清的。”
寒星同樣附和一百次:“真厲害!當時我要也跟……小季道長要一個就好了。”
黑虎幾個私下還是會喊錦歲王爺,但寒星有意識地讓自己改口,因爲這樣對小季道長不利。
“哎呀!前面有匹馬,看鞍具,是咱們大夏的!”
寒星瞬間變成搶匪一般,硬從黃校尉手中奪過望遠鏡,仔細看那因受驚而飛奔的戰馬,脖子上還套着半截麻繩。
他忙道:“來人,攔下那匹馬!”
確實是大夏的馬,他們和王爺一起,都焦急地等着程榆的來信呢!若非如此,隊伍的速度會更快。
等兩個將士把馬攔下,紛紛大急起來:“信使遇到馬匪了?瞧這麻繩斷口還是新的,應該就在附近。”
只有寒星的焦急與衆不同,因爲他發現馬鞍裡插了一根他熟悉的馬鞭,這根馬鞭抽過他很多次。
嘴裡不禁唸叨着:“不可能,這不可能。”
黃校尉忙推他:“怎麼了?你知道是誰?”
寒星翻身上了自己的馬,對那大黑馬道:“帶我們去找你的主人。”
望遠鏡自然沒還給黃校尉,甚至對他道:“我們分開搜!派人通知王爺一聲。”
黃校尉追在後面喊:“把望遠鏡還給我!”
寒星充耳不聞,一邊留心地上的馬蹄印,一邊祈禱着這大黑馬能帶對路。
十二孃,不管是不是你,一定要平安無事啊!
慶幸的是大黑馬帶對了,當寒星手握長槍,一人兩馬出現在燕十二孃面前時,她只覺自己是在做夢。
並且因爲血流的太多,頭開始發暈,額上流下的血迷住眼睛,讓她看寒星帶着萬千星光的感覺。
試探地喚了一聲:“寒星?”
寒星縱馬一躍,一槍挑斷燕十二孃身上的繩子,把她從馬匪的馬背上挑了下來。
十二孃被挑的高高飛起,寒星一拍馬背躍起,在半空中接住了她。
不幸的是,因爲跟蹤了三日的小娘們身上火器太多,最開始的三個馬匪被燒傷之後,響吹骨哨,喚來了更多同伴。
現在他倆被二十多個馬匪包圍了。
寒星沒問爲什麼十二孃出現在這裡?而是怒視這些人,你們竟敢傷她!
寒星扯過一段麻繩,把十二孃綁在自己背上,拿披風給她擦了一把臉上的血,輕聲道:
“別睡,看我殺了他們!”
十二孃笑了:“要殺光!一個也別放過。”
寒星也笑了,同時放心不少,因爲他不知道十二孃被折磨了多久,他怕自己沒來時,少女一身傲骨能咬牙堅持。
可在得救後,卻放心下來陷入沉睡,就此,再也醒不過來。
這是冰寒之地的人常見的死法,於睡夢中笑着離世。
看十二孃這精神,不用擔心她熬不下去了。
寒星在馬背上挽了一個瀟灑的槍花,他肩寬腰細,穿上小季道長特地爲打的魚鱗銀甲,宛如從天而降的戰神。
雖然只有一人一槍,卻令剛剛還像戲耍羊羔一樣的惡狼山匪,目露懼意。
不光是懼眼前之人,還懼他的身份。
“他是夏軍將領?有大夏軍隊過境?”
寒星自然不會回答他們,一夾馬肚,快馬飛馳間,一槍挑起一人,那臂力之強令人膽。
很快長槍像串糖葫蘆一樣,串了三個馬匪,他就那麼用力往地上一插,長槍屹立不倒。
更恐怖的是,槍上的馬匪還沒嚥氣,在那手腳亂彈地哀嚎着,彷彿是從地獄中發出的叫聲一般。
嚇的其他山匪紛紛後退,有人想調轉馬頭逃走。
有人大叫:“他沒武器了!快,殺了他!”
寒星卻扭頭看一眼背上的十二孃,他怕大小姐睡着了,也害怕自己暴力震懾的殺法,嚇到大小姐。
卻不知此刻燕十二孃覺得有些羞愧,果然,以前每次她打寒星,寒星都是讓着她逗她玩的。
就他這武力值,怎麼可能避不開自己的鞭子!
她並不認爲寒星這樣暴力殺匪有什麼錯,更恐怖的屍體她都見過,樹林裡吊起來的屍海,舊邊城燒死的韃子。
她剛被這些馬匪打的遍體鱗傷,恨不得將其大卸八塊,寒星這是在替自己報仇,她豈會害怕!
聽到馬匪說寒星沒了武器,十二孃忙指地上插着的一把寶刀:“去取刀,那是我的刀。”
寒星搖頭,從腰間一摸,摸出一把手弩來,咔咔兩聲脆響,他聲音輕柔地道:“閉上眼睛。”
十二孃搖頭:“我纔不怕呢!我已經燒過他們一回了。”
寒星笑了:“燕姑娘果然是女中豪傑。”
十二孃驕傲地挺挺胸口,突然發現自己正緊緊貼在寒星背上,頓時臉就熱了,同時,她發現咱們殺人不眨眼的寒大人,此刻耳朵紅的透亮。
很難分清是凍紅的,還是因爲背上的少女貼得太緊了。
手指一按,瞄向那些準備逃走的馬匪羣,‘轟’的一聲響後,人馬皆被震得飛起。
火勢很快蔓延,其他人全都沒了再戰的心思,紛紛大喊:“跑!快跑!”
一聲號角聲響起,一支夏軍嚎叫着出現包圍了他們,黃校尉帶人趕來了。
一路只是枯燥地趕路,將士們除了逗周公公玩,再沒別的樂趣,現在發現馬匪,他們都搶着來殺。
寒星見不用自己動手,忙要給十二孃包紮傷口,卻見剛剛還很有精神的姑娘,已經軟軟地倒在他的肩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