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7章

查驗過腰牌, 三人自紀城進入大城, 遠遠就看見鐘樓的飛檐。南北朝向的細長巷道和東西向的主幹道交叉成工整的井字形。街道兩邊是排列整齊的土坯房。羽子坑的垂柳林和汴京隋堤的煙柳又不同, 青枝拂地漠漠, 千尺柔絲盈盈。三條街巷上民宅門戶緊閉, 灰色的土牆上兵刃劃過的痕跡猶在, 牆頭街邊殘餘着煙熏火燎的痕跡, 烏青瓦一片片沉默地延伸出去。

陳太初加快了步伐。十餘年未歸, 若沒有那日密林之中一剎那觸及天道的神遊, 他已經模糊了外翁外婆家的印象。

巷子裡還有巡城的軍士,見他們三人是靜塞軍司軍士打扮,腰間懸掛着腰牌, 朝他們看了兩眼, 便走了過去。

陳太初停在一間民宅門口,不同於其他家關閉的大門,這家的一扇黑漆大門斜斜躺在地上,另一扇歪歪地掛着,隨時都會掉落的樣子, 門上刀砍□□的痕跡還很新。陳太初仰起頭,見門上那塊年歲已久的牌匾上頭, 魏氏醫館四個褚體楷書工工整整。

“二郎?”種麟警惕地了看了看四周, 壓低了嗓子:“這是你外翁家?”想一想也不奇怪, 陳元初被俘,西夏兵又怎麼會放過他的家眷。

陳太初大步跨進去,扶起地上的那扇門, 靠在了門框上頭,看着門外的穆辛夷,低聲道:“進來罷。”

三人將兩扇門略整了整,掩了起來,眼前是細長的門道和小天井。陳太初走了幾步,穿過二門,停在了正院前頭。

東面一塊平地,鋪着石板,早晚爹爹和大哥練武,晴好日子裡外翁帶着夥計們曬藥。東牆邊的幾十個笸籮碎散了一地。一片片石板都被掀了起來,不知要搜尋什麼。牆邊八棵筆直的銀杏,是外翁歷年來親手種的,代表着他們一大家子,都被砍成了幾段。正廳前的兩棵老槐樹樹幹上也都刀傷累累。從這裡看得到裡面裡的傢俱已經都毀了,一扇扇雕花窗櫺也七倒八歪。

陳太初吸了口氣,幾乎是用跑的,往正廳奔去。種麟看了看身邊的穆辛夷,趕緊跟了上去。穆辛夷卻慢慢走到牆角,走到斷了的一顆銀杏樹幹前蹲了下來,離地大約兩三尺的地方,有細細的幾條劃痕。左邊的是每年立春和立秋時陳太初的高度,右邊的是她的。右邊的總比左邊的高上一點點。

穆辛夷伸手輕輕撫摸着那幾條劃痕,幾滴水珠落在了她腳尖前的泥土裡,暈開了深色的幾個小圓圈。

陳太初穿過用作醫館的正廳,入了虎座門,南北廂房和過廳裡也都是一片狼藉,不見人影。進了後院,三面廊道依舊,主樓的兩層樓赫然在前。他記得樓上以前是孃親的閨房,爹孃成親後搬到了東屋住,這樓上便閒置了下來。陳太初匆匆找尋了一番,依然不見人也不見屍體,連血跡都無。

看着陳太初站在一地醫書前面皺起了眉。種麟撓撓頭:“會不會老人家都被抓走了?”

陳太初頹然嘆了口氣,輕輕摸了摸手邊的書架:“走吧,去文廟看看。”

兩人復又往外走,見穆辛夷蹲在過廳前的小院子中的一口井邊,正朝裡看。陳太初心跳立即快了許多,三步並兩步地到了井邊,探頭一看,水桶還吊在井裡。

陳太初輕巧地提起水桶,木桶裡卻湃着一個瓜,還有一把菜刀,看來是外婆特意給大哥留的。他眼中一熱,轉身從牆邊找了根晾衣杆,往井裡輕輕探了探,確認了井裡沒人後,略鬆了口氣。他站在井邊,也蹲了下去,垂頭看着井裡的倒影。井水微微起伏着,他扭曲的面容也隨着水波微微起伏着。這一刻,天道離他遙不可及,他欲求,卻不得。

他知道,大哥吃瓜總是懶得拿刀切,直接一拳,汁水四濺。外婆以前信裡還常常抱怨,說大哥這十幾歲的男兒郎,吃個瓜就要換一身衣裳。

就在這個井邊,他和穆辛夷常常赤腳踩水玩,娘路過看見了從來不責罵他們,還替他們卷高褲管,再檢查厚厚的石板井蓋有沒有蓋好,叮囑他們不許推開井蓋。他就在這裡去追西瓜的,就在這裡,小魚滾了好幾滾。

種麟從桶裡拿起一個瓜,嘆了口氣,這都過去多少天了,連他都不忍心多想。他手指輕輕敲了敲沁涼的瓜,才碰到瓜身,噗的一聲,那瓜四分五裂開來,裡頭紅瓤已經沙透了,黑籽透亮。

“種大哥,這瓜還能吃嗎?”穆辛夷輕聲問種麟。

種麟已將一塊放入嘴裡:“直娘賊的甜死個人——能吃,咋就不能吃咧?你吃不吃?”

穆辛夷伸手也拿了一塊,咬了一大口,含糊不清地說:“我替元初大哥多吃點。”

陳太初怔怔地轉過頭,看着這兩個人蹲在井邊,你一口我一口地吃起西瓜來,不知說什麼好。

穆辛夷擡起頭:“替我們打桶水上來好不好?”她伸出滿是瓜汁的手,呶了呶嘴。

陳太初將木桶抖了抖,刷地丟下了井,水花四濺,他的影子也不見了。木桶扭了扭,沉了下去,只露出了井繩。他雙手交替三四下拎起了一桶水,放在了穆辛夷跟前。

穆辛夷伸手洗了洗,將水就這麼倒了,把空桶遞給陳太初:“再來一桶。”

種麟輕輕咳嗽了一聲,給穆辛夷遞了眼神,卻是白給的。

陳太初接過空桶,又打了一桶水上來。

穆辛夷洗了洗臉,將水倒了,又看向陳太初。

陳太初垂目看了她片刻,接過水桶。兩人就這麼連續打了十幾桶水,潑了十幾桶水。每打上一桶水,看着木桶沉沒又出水,陳太初的心裡似乎沉沒下去又破水而出,每看着穆辛夷乾淨利落地倒光桶中的水,他心裡也有什麼被穆辛夷潑了出去。

穆辛夷看看地上溼透了,擡起袖子擦了擦嘴,走到過廳那裡把鞋襪脫了。種麟眨了眨一雙虎眼,沒好意思再看那白得耀眼的小腳,站起來又往後院走:“我去方便方便。”這西夏女子摸不透猜不着,他還是躲遠點,免得再噁心到自己。

身後傳來踩水的聲音。

陳太初看着穆辛夷高高捲起的褲腿,她一雙腳上已經都是泥濘。

“陳太初,來踩水。”穆辛夷擡了擡下巴:“別怕,等會兒洗洗就好了。外婆不會罵我們的。過兩天外婆回來你好好地幫着收拾家裡,還有院子裡的樹記得重新種。還要銀杏樹,還要八棵樹。你後來有兩個弟弟吧?他們叫什麼名字?三初四初?你爲什麼叫太初不是二初?陳二初有點難聽是不是?”

她脆生生的聲音,和踩水聲交雜在一起,似乎隨隨便便的在閒聊家常。

陳太初輕輕跺了跺腳,井邊這一圈石板地上的水漬,踩上去的聲音和她踩在泥地裡又不同。

種麟回到井邊,見陳太初正神色平靜地提起一桶水澆在穆辛夷腳上。他瞪圓了眼,陳二郎你有沒有一點出息,讓你打水就打水,還給她洗腳?

穆辛夷大咧咧地將腳在自己腿上蹭了蹭,穿回鞋襪:“走,去文廟——”

***

儒林街的街西頭就是文廟。“道貫古今”、“德配天地”的兩座牌坊默然屹立。陳太初、種麟和穆辛夷經過名宦祠,到了文廟前張榜的磚砌雕花大影壁前,看了看上頭張貼的安民告示。看了一看,種麟氣得鬍子都豎了起來,呵呵冷笑了幾聲。天下還有這種事?強盜殺來你家,讓你乖乖給他們搶劫擄掠,說這都是爲了你們好,還要美名曰安民,還有臉貼在這德配天地的牌坊下頭?安你孃的屁咧!種麟忍不住朝地上啐了一口。

來往的西夏軍士警惕地看着他們三人,上來問話。

穆辛夷粗着嗓子搭訕了幾句,說自己三人是從靜塞軍司來給衛慕司主送信的。

“這裡關押着趙軍俘虜,你們跑來這裡做什麼?送信該去紀城州衙,司主這時候正在州衙理事呢。”一個伍長皺起眉頭。

穆辛夷摸了摸脣上一撇小鬍子:“信送好了,衙裡的秦州廚娘說這附近有家雞絲餛飩天下第一,好吃得要命,練箭場還有演武可看,就帶兩個哥哥來了。可惜找了半天沒找到。”

那伍長笑了起來:“你倒是個饞嘴的。從這裡再往西走,前頭第二條靠近羽子坑的小巷子朝南走,有家掛着個劉十五的牌子,就是了。他家先頭一直不肯開門,後來被令介將軍砸了門打了一頓,纔不敢不開了。”

“多謝大哥,你說的令介?”穆辛夷訝然:“是右廂超順軍司的?”

伍長嘿嘿笑了起來:“可不是那屁股撅上天的令介家,藐視軍令,辱罵我們司主——”他擡手在脖子上比劃着:“喏,就在對面練箭場那高臺上,被司主一刀,就一刀。頭就這麼拎在司主手裡了。哈。活該。呸,剩下的還敢跑回興慶府告狀,全當逃卒在緝拿呢。”

穆辛夷瞪大眼:“就在對面?哪裡哪裡?我們能不能去看看?右廂超順軍司的向來看不起我們靜塞軍司,我看了回去好告訴弟兄們,解解氣。”

那伍長揮揮手,叫來一個軍士:“你帶靜塞軍司的弟兄們去開開眼。那血從腔子裡噴出來老高,還在臺子上頭呢。司主不讓洗,說要給那些不長眼的多看看。”

穆辛夷抱拳謝過那伍長,帶着陳太初種麟跟着軍士到了練箭場裡,已經沒人演武了,有幾百軍士倒在旁邊樹下歇息。空蕩蕩的場上,黃土歇止,高臺上的旌旗低低垂落着,旁邊的大鼓和金鑼很是顯眼。

那軍士伸手指了指:“見着沒有?那一片暗暗的,就在那裡,司主一刀,頭就在他手裡了。”

三人不能上點將臺,圍着高臺轉了一圈。陳太初強忍激動,細細觀察,又側耳細聽。

不多時,穆辛夷抱拳告辭。走出練箭場,那巡邏回來的伍長又喊了一嗓子:“這兩天夜裡查得緊,你們要想快活還是去州衙後頭的軍妓營,別去惹民女,司主不讓。記得啊,秦州人兇得很,進城到現在,死在女人身上的兄弟有好幾十個了。”

陳太初和種麟身形一僵。穆辛夷回頭道謝,趕緊拖着他們往西走了幾十步。轉進那條小巷,種麟立刻甩開穆辛夷的手,憤然一拳打在身邊土牆上,震得土屑稀稀沙沙往下掉。

“對不起。”穆辛夷鬆開陳太初的袖子。老天待她何其不薄,卻又何其殘忍?

陳太初大步往那殘破的劉十五招牌走去。也許城裡的百姓有人知道外翁外婆的下落。

餛飩店門臉不大,是劉傢俬宅的小天井單獨隔出來的,雖不是飯點,裡頭也坐了兩三個秦州百姓,正低聲說些什麼,見到他們三個紛紛起身走人。

穆辛夷見屋裡沒了旁人,摘下斗笠,走到通往後屋的門簾處輕輕喊了起來:“劉狗子——六狗子在嗎?”

門簾一掀,一個細眉淡眼,臉上還帶着傷的漢子走了出來。他這小名十幾年沒人喊過了,眼下敵軍占城,不知道誰這麼不識相的老鄰居還來串門子。頭一擡,卻見是三個西夏軍士,登時臉一沉。

“狗子,我是阿辛啊。穆家的阿辛。”穆辛夷撕掉脣上的小鬍子,站了起來:“我假扮成西夏人混進來的,來找魏翁翁和魏婆婆,你知不知道他們去哪裡了?”

作者有話要說:  祝大家節日快樂。

這幾章是再戰秦州的過度章,太初人格的最終完整也在這幾章,所以不能粗放大進。今天斷章不是很理想,抱歉。細綱本來是要斷在六郎理政的。

之前防盜文的彩蛋也提到過了,小魚和太初,是很特別的關係,不是男女情愛那麼簡單的。有些哲學和道家的理念,可能比較難理解。

神遊這個玄妙的東西,不從道家理念去說,其實日常人都會有。我開車常常神遊,翱翔萬里突破時空,也就是瞬間的事情。因爲開車已經成爲本能的一部分,和擡腿走路一樣自然而然,所以會發生神遊。

這個母親節過得很充實,男人,大狗,娃娃;院子,綠草、榴花;野筍,餃子,枇杷;好友、茶酒,小龍蝦。

王之道的《滿庭芳-蔡水西來》節選有言:

良辰好,榴花照眼,綠柳隱鶯啼。......

四座香和酒泛,對妙舞、絃索鏗鍧(轟音)。椿難老,年年今日,論報祝長生。

祝你們開心每一天。

第三百四十二章第70章第181章第三百三十三章第1章第25章第22章第一百六十八章第二百九十三章第49章第231章第二百九十八章第129章第二百八十五章第145章第261章第三百零六章第272章第三百五十八章第二百五十五章第177章 第一百七十七章第三百五十八章第221章第231章第231章第186章第三百七十三章臥棒斜插花水上漂這根線,埋在第三十七章。嘻嘻。第262章第二百七十一章第三百五十一章第一百五十六章第5章第280章第69章第三百七十五章第7章第三百章第69章第251章第48章第47章第185章第213章第一百六十三章第三百六十九章第一百六十八章第241章第三百五十六章第55章第118章第197章第三百四十一章第211章第12章第8章第82章第7章第63章第84章第75章第202章第91章第91章第一百五十五章第246章第214章第231章第20章第二百五十三章第三百五十三章第189章第207章第三百四十章第三百零六章第三百七十四章第126章第236章第三百七十二章第93章第249章第137章第24章第58章第85章第二百六十七章第88章第一百六十九章第二百九十九章第二百八十五章第204章第131章第44章第150章第69章第186章第三百二十三章第139章第64章第112章
第三百四十二章第70章第181章第三百三十三章第1章第25章第22章第一百六十八章第二百九十三章第49章第231章第二百九十八章第129章第二百八十五章第145章第261章第三百零六章第272章第三百五十八章第二百五十五章第177章 第一百七十七章第三百五十八章第221章第231章第231章第186章第三百七十三章臥棒斜插花水上漂這根線,埋在第三十七章。嘻嘻。第262章第二百七十一章第三百五十一章第一百五十六章第5章第280章第69章第三百七十五章第7章第三百章第69章第251章第48章第47章第185章第213章第一百六十三章第三百六十九章第一百六十八章第241章第三百五十六章第55章第118章第197章第三百四十一章第211章第12章第8章第82章第7章第63章第84章第75章第202章第91章第91章第一百五十五章第246章第214章第231章第20章第二百五十三章第三百五十三章第189章第207章第三百四十章第三百零六章第三百七十四章第126章第236章第三百七十二章第93章第249章第137章第24章第58章第85章第二百六十七章第88章第一百六十九章第二百九十九章第二百八十五章第204章第131章第44章第150章第69章第186章第三百二十三章第139章第64章第112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