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7章

後閣裡闐寂無聲。定王這一通發難, 貌似要搬出祖宗家法來治太皇太后了。這話一說, 就算是宰相也沒法插嘴。

屋內的四位宰執心裡都清楚, 德宗皇帝設置大宗正司是幹什麼的?掌糾合族屬而訓之以德行、道藝, 有罪則先劾以聞, 法例不能決者, 同上殿取裁。第一任知大宗正事是濮王殿下, 也就是武宗皇帝和定王的生父。第二任就是定王殿下。這位老殿下是歷經四朝的位高尊者, 就算是太皇太后, 也照樣得領這位老殿下的訓斥。

太皇太后羞紅了老臉,氣結道:“皇叔!五娘在照顧官家脫不開身。老身疼了她幾十年,難不成還會將她如何?何況老身人在何處, 何處就是內!自身難保時還不能便宜行事?陳青的身手您也看到了, 不能不防!又怎會是對着皇叔和衆卿家呢?”

她掩面而泣:“皇叔!老身一個婦道人家,杯弓蛇影一些,也是因爲前車之鑑,只求自保而已!您這是何用意?侄媳何嘗干政過了,您竟搬出成宗遺訓來訓斥於我?難不成要侄媳去地下見成宗辯解?”她心裡也發慌, 連自稱都改稱侄媳了。

定王吹了吹白鬍子,嘿, 這婦道人家見識短手段多, 動不動哭哭啼啼的。前車之鑑?她當年怒撕成宗的時候勢如猛虎, 抱着還是太子的趙璟找自己訴說時,哭得那個憤慨委屈;後來宮變時她踩着屍體走出來的時候鎮定自若,要處置阮玉真時被他責怪了兩句就淚如雨下;再後來垂簾聽政時一味打壓趙璟, 屢勸不聽,要還政時就當朝哭得母子情深。現在又來了?

朱相上前一步,輕聲道:“殿下怕是誤會了。娘娘所爲,確爲自保。如今秦州陳元初一事尚未水落石出,張子厚所言也非定案。娘娘防患於未然,並無過錯。當務之急,是秦州文書不見一事該如何處置,還有秦鳳路、永興軍路,兩處援軍當以何人爲帥對敵西夏,契丹耶律似一事又當如何決斷。此時殿下和娘娘切勿再起衝突了。三衙調兵一事,臣日後再緊急也會通知中書和殿下一聲,還請娘娘和殿下平息心情,共同商討。”

定王豎起眉毛瞪起眼:“可不全是你們的錯!一點小事毛毛躁躁,來不及似的。一代不如一代!以前陳青在樞密院可從來沒出過這種事!”

朱相一噎,眼前一黑,這——還不是爲了防備陳青?他算看出來了,這位老殿下,和張子厚一樣不講理,心還都長偏了。

一直垂首肅立的張子厚突然擡起頭,朝着朱相微笑了一下。朱相眼前不由得又一黑。

張子厚沒有看定王身邊的趙栩,他知道朱相在想什麼,也知道定王說的那毛毛躁躁的人裡也有他。他更明白趙栩從大殿轉入後閣時看向自己那一眼的意思。他的確操之過急了,陳青因陳元初一事要避嫌今上禪位的商議,無論如何他應該留下蘇瞻,等燕王即位後再解決他。直到此時,那力壓羣臣掌控大局、挫敗阮玉郎的毒計、鬥倒一生勁敵的興奮感成就感才慢慢褪去。

如今只憑自己和定王,要爭取謝相、呂相或曾相過來一同支持燕王,十分之難。呂相是個不倒翁,哪一方都不肯輕易得罪。謝相和蘇瞻同屬舊黨,和自己素來道不同。曾相又是一貫不太肯出頭的。

謝相嘆了口氣:“臣以爲,至少要等田洗案水落石出後方能定下今上禪位一事。如今西夏攻佔了秦州,還當以擊退外敵爲先,只是不知道娘娘和兩位殿下的意下如何?”

趙栩深深地看着太皇太后:“若是娘娘不再軟禁娘娘和我生母,並保證置伏兵於福寧殿這等事不再有,六郎並無異議。”他也是不得不退,缺少了蘇瞻,二府的平衡一下子被打破,再少了舅舅參與,己方立刻失去了優勢。張子厚畢竟還是過於激進了,如今局勢,求穩爲先,多虧皇太叔翁那番說話說得正是時候。

朱相曾相都吃了一驚。太皇太后竟然軟禁了向太后和陳太妃?難怪定王殿下動了真怒。衆人都沒了聲音,紛紛看向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陰沉着臉:“六郎這說的什麼話,五娘和陳氏好好地在福寧殿陪着官家呢。”

趙栩轉向定王說道:“皇太叔翁,既然太皇太后這麼說,還當請太后娘娘前來垂拱殿共議政事,才合乎禮法規矩。六郎願去福寧殿請娘娘。”

衆人皆無異議,各懷心思,默默盤算着當下局勢。

向太后扶着趙栩的手進了垂拱殿後閣,眼圈還是紅的,一見定王更是忍不住落下淚來。她性子溫和,嫁給先帝這些年,從未和先帝紅過臉,侍奉太皇太后也一直恭順溫良。這十多天連逢鉅變,雖然在皇子即位一事上她謹遵先帝的心意,和太皇太后相左,卻料不到今日竟會突然遭到軟禁,那一刻,她才發現自己貴爲太后,依然可能朝不保夕,想到趙栩說的話,不再猶豫。

向太后既不入座,也不對太皇太后行禮,立於堂中,看向一邊:“請問諸位相公,今早太皇太后領了入內內侍省、皇城司衆人,還有侍衛親軍步軍司的刀斧手,忽至福寧殿,將我和官家、陳太妃一併軟禁,可是二府的主意?諸位相公是要廢黜皇帝,廢我這個太后?”

太皇太后一怔,隨即大怒:“五娘你說什麼?!”真是反了!向五娘哪裡來這麼大的膽子當面和自己對峙?必然是趙栩搗鬼!

四位相公立刻跪地高喊:“臣不敢——!”朱相後背冷汗涔涔,看來今日太皇太后不只是捅了定王殿下這個馬蜂窩啊。太后這話比起定王殿下,可厲害太多了,那是祖宗家法,這是謀逆造反!

向太后這纔看向太皇太后,緩緩跪倒:“五娘嫁給先帝數十年,若有不是,還請阿姑教導。如今先帝屍骨未寒,太皇太后對妾身和十五郎兵刀相向,今日大起居,妾身被軟禁在福寧殿裡膽戰心驚,不知生死。”她轉向定王:“若不是二府相公們的主意,請皇叔翁替侄孫媳婦做主。這太后,五娘不敢當,不如廢了我,送我去瑤華宮清修,也好保住性命!”

太后一跪,旁邊的張子厚和趙栩趙棣三個也趕緊跪了下去。

二府的四位相公心中哀嘆一聲,兩宮決裂,不欲共存!屋漏偏逢連夜雨啊。張子厚垂眸不語,心中那份自責和不安稍退,對趙栩拿捏局勢之準更爲佩服。若能靠向太后和定王殿下合力打壓二府,將太皇太后送去西京,即便蘇瞻不在,前路也能大好。

太皇太后氣得渾身發抖,卻極力抑制着自己。這樣的話,向五娘可不會說,趙栩竟敢操縱五娘來脅迫她!這個關頭,一個處理不好,就會出大事。

她當機立斷,不等定王開口,立刻起身去攙扶向太后,大哭起來:“都是老身一時不慎,五娘你就算受了委屈,你我不都是爲祖宗江山嗎?何至於此!老身被陳元初叛國投敵一事驚到了,纔想將你們幾個護在福寧殿,未及同你交待清楚,倒讓你誤解了。”

趙栩微微擡了擡眼,自他記事起,頭一回聽見這位後宮第一人如此低聲下氣。他也才明白爲何這許多年來,經歷了廢后、宮變、垂簾聽政還政、黨爭等等內廷外朝各種大事,唯獨她能巍然不動。他見定王眼風掃向自己,右手微動,擺了個手勢。

向太后原等着太皇太后發怒或強詞奪理的,不知所措地被她拉了起來,不知如何是好。聽她哽咽道:“五娘,你是老身當年親自選出來的大趙皇后!老身又怎會對你不利?你說那樣的話,置阿姑我於何地!老身這一輩子,爲先帝操心,爲趙家操心,爲這江山操心,旁人不懂,難道五娘你也不懂?”

太皇太后又轉向定王,拭了淚:“皇叔,若是五娘不肯見諒,容不下我,我原本也沒兩年好活了,不如早些去見成宗,這大趙宗室萬里江山就都由皇叔和五娘做主,只盼你們好生照顧十五郎!”

趙栩眉頭微微一動,太皇太后竟以命相脅!娘娘擔不起不孝二字,皇太叔翁擔不起擅權罪名,看來只怕依然會功敗垂成。

向太后咬牙不語,她雖有逼走太皇太后之意,卻無應變之能,被這番話壓下來,竟無言以對。

定王長嘆一聲:“好了,你們婆媳二人,向來和睦,何必如此。如今西夏大軍直逼京兆府,兩宮若再不和,你們叫二府如何是好?這政事如何決斷?不如在此立約,太皇太后日後不可再擅自調兵,有京中十萬禁軍效忠陛下,何懼宮中安危?還有,皇城司不如交給太后掌管,也好讓她安心。”他早看懂趙栩暗中的手勢,能爭一分是一分,趙栩眼下不能出宮開府,他母子三人毫無屏障。近萬大內守衛者裡,殿前司將領雖然大多偏向趙栩,可皇城司和入內內侍省卻是很大的麻煩。只憑趙栩會寧閣裡的幾十號人,一旦出事,毫無自保之力。若能把皇城司從太皇太后手裡奪過來,那就踏實許多。

太皇太后卻毫不猶豫,爽快應了:“就按皇叔說的辦,日後調用三衙,老身必知會中書和皇叔,也一併告知五娘。皇城司便由五娘掌管,日後交還給皇帝就是。五娘,你可還有心結?若心裡還難受,那老身給你賠個不是。”

向太后頗爲意外,隨即掩面大哭起來:“妾身不敢!求娘娘垂憐!十五郎適才又發起熱來,卻無人能出入福寧殿,連取藥都不能!若有個三長兩短,五娘怎麼向先帝交待?”

太皇太后大怒:“哪個大膽的狗東西,老身再三交待好生照顧官家!”她氣得雙手發抖,若是趙梣因此出了事,她再低聲下氣,恐怕也沒法挽回局面。年事已高的她連續十幾天日夜操勞,強壓着喪子之痛,竭盡心力,全靠蔘湯吊着,今日先受制於張子厚,再連續被定王和向太后氣得不輕,此刻再也壓不住血氣翻涌,只覺得頭目森森,眼冒金星,一個站立不穩,竟迎面栽倒在向太后身上。

向太后大驚:“娘娘——娘娘!”趙棣哭着撲了上來:“御醫官!快宣——!娘娘娘娘——”

後閣裡亂成一團,有人歡喜有人憂。張子厚暗暗在心裡喊了聲:南無大慈大悲救苦救難廣大靈感觀世音菩薩,這不該死的已經死了三個,這該死的也死了兩個,死而復生的,也有一位。剩下那老而不死的,菩薩還是趕緊收了吧。他看向趙栩,見趙栩面上陰晴不定看不出喜憂。

直到午後,侍衛親軍步軍司的精兵才依次退出皇城。還在東華門附近的酒家茶坊裡的京官們,更是各自揣測宮中怕是又發生了什麼大事。

到了黃昏時分,汴京市井坊間不少消息靈通的人都已經聽說了蘇瞻罷相,秦州失守,陳青暫緩出征的幾件大事,很快一傳十十傳百,百姓人心惶惶。

夕陽影裡東風軟,百萬人家起炊煙。後院廊下突出的一方木臺上,阮玉郎一襲玄色道袍,背倚廊柱,正垂首在手中一支洞簫上刻字,他左手握着的紫竹簫身滑澤節勻,看起來宛如白玉搭在紫玉上。他持着刻刀的手極穩,簫身上的“如夢懶思量”五個小篆字已將近完工。這一句詞字字急回疾下,筆致玲瓏,舒捲自得,深得琅琊臺刻石的秦代李斯篆書的字意。

小五輕手輕腳走到廊下行了一禮,不敢說話,靜靜待他刻完最後一筆。

阮玉郎輕輕拂去身上細碎竹屑,轉了轉洞簫,仔細端詳了片刻,嘆了口氣:“如何?”

小五輕聲稟報完畢,又補了一句:“大郎和婆婆剛剛到家,鶯素幾個在服侍他們梳洗沐浴。趙栩的人着實了得,要不是高似出手,只怕一個也回不來,已經驚動了開封府,這裡恐怕也不能久待。”

阮玉郎看向夕陽,眯起了眼:“晚飯前就走,去城南,那邊已經熬好了婆婆愛喝的湯。大郎這次也吃了不少苦啊。”又微笑道:“田洗竟然未能盡功,看來我小瞧了趙栩啊,這孩子,有些意思。陳青——張子厚——”

他搖了搖頭:“高似既然肯出手幫忙,咱們也少不了幫他一把還個人情。對了,小五,你可知道這天下人都是什麼人?”

小五一愣,他熟悉郎君,有時候郎君問話,並不需要他答,何況這問題,以前郎君也問過,說什麼爲利來爲利爲往的。他抿了抿脣,沒開口。

阮玉郎試了幾個音,看着院牆邊榴花勝火,笑道:“天下人,不是聾子,就是瞎子。”

他看着小五一臉的拜服,嘆道:“這天下人,只信兩句話。一句,是朝廷說的,朝廷說什麼就是什麼。一句呢,是旁人說的,衆人說什麼就是什麼。至於他們自己,看不清也聽不見。那讀了些書的迂腐之人更甚,尤其會推波助瀾,還自以爲耳聰目明。眼下,是要用天下人的時候了。”

小五若有所思,郎君胸懷天下,必然是有他的道理,他只管去做就對了。忽地聽到後邊穿來急急腳步聲,小五笑了:“大郎急着來拜見郎君了。”

阮玉郎面上露出柔和之色,側過身來。

趙元永急匆匆地奔了過來,溼漉漉的長髮在身後甩下一連串水珠,匆匆行了禮,站到阮玉郎身前,看了小五一眼,咬了咬牙,大聲問道:“爹爹!你沒有勾結西夏人打我們自己!對不對?”

作者有話要說:  注:

1、夕陽影裡東風軟。出自宋朝史浩的《人月圓-夕陽影裡東風軟》一詞。

2、如夢懶思量。出自南唐後主李煜的《臨江仙-秦樓不見吹簫女》的下半闕結束句:“碧闌干外映垂楊,暫時想見,如夢懶思量。”

3、琅琊臺石刻:出自李斯。評語出自唐代韋續《五十六種書並序》。

4、天下熙熙,皆爲利來;天下壤壤,皆爲利往。出自司馬遷《史記》之《貨殖列傳》。

5、大宗正司,出自《宋史》職官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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