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4章

地溼莎青雨後天, 春深意濃花樹間。

幾盞燈籠從木樨院出來, 到了院子裡, 兩盞往東廊下去了, 還有兩盞停了停, 卻出了木樨院的院門, 往北面青玉堂緩緩移去。

青玉堂自從老太爺逝世, 便上了鎖, 只有兩個婆子上夜, 因端午節,她們夜裡領了節裡犒賞的酒食,此刻早吃飽喝足熄燈倒頭睡了, 哪裡留意到外頭的燈籠和人聲。

玉簪敲了兩下門, 不見迴音,回到廊下取下自己的披帛,折了幾折墊在美人靠上頭,請九娘坐了,心裡不是滋味, 家裡的規矩如今越發散了。

九娘靠着闌干,見池塘的水面粼粼碧波微微泛白, 才擡起頭望了望夜空, 倒呆了片刻, 撒天箕斗燦,明明正當是良辰美景,偏偏心底生出無限惆悵感慨。

木樨院燈火驟然大亮, 人聲鼎沸起來,十幾個婆子匆匆設了步障,梅姑領着外院的七八個男子,擡了一口薄棺進來,不多時,燈火引路一羣人往東角門而去。不過小半個時辰,木樨院的燈火又暗了下去。

水底的錦鯉聽見人聲足音,以爲有人來餵食,顧不得天光不對,紛紛翻騰着上來,互疊互攘,遊了片刻,卻是白等一場,沉下去許多,只剩幾尾不肯死心,在池面盤旋了好幾圈,金色鱗片在夜裡也閃着亮。

九娘想起初見到阮姨奶奶的時候,也是春日,見她坐在此地餵魚。阮眉娘和阮玉真,大概年少時和前世自己的孃親、姨母常來孟家,也一起餵過魚摘過花,那樣的幾個女子,走的路,截然不同,卻又似乎是同一條路。

怎樣的際遇,遇到了怎樣的男子,才令她們各自做出截然不同的決定?才被推向如今的結局?曾經的她們,如今的自己和四娘、六娘七娘,一代一代的女子,又有什麼不同?隨波逐流抑或逆流而上,又能怎麼選?瞻前顧後也好,不顧一切也罷,誰又稱心如意了?

三年前那個大雨夜,她們四姐妹也曾在一張牀上,說着,笑着,哭着,吵着。那樣的嫉妒又何以變成刻骨的恨毒,又是怎樣一樁樁一件件的事,變成了這般境況,九娘已經回憶不出來。此刻獄中不知生死的四娘,宮中不知安危的六姐,木樨院裡固執彆扭的七娘,她們四個,每一條路都是自己選的,也有旁人在推,卻沒法比較另一條路會不會好一些。

她比她們三個多活了二十五年,走過別的路,可此番走來,依然跌跌撞撞。多走一回,不是應該更省心省力纔是?知道得越多,竟越是惶恐,無路可退。

方纔孟建告訴她那許多語無倫次的話,千頭萬緒,似乎有了另一條線,又好像亂成一團。九娘看看漸漸平復的水面,輕輕拭去眼角的淚。她看向翠微堂,一聲嘆息。

燈籠搖搖晃晃,回了木樨院,穿過迴廊,往聽香閣去了。

***

過了端午休務,翌日常朝。四更天,福寧殿燈火通明。按祖制,官家在黎明十刻前盥洗。趙栩抵達福寧殿問安時,趙梣已換好了大衣裳:“娘娘,太皇太后今日視朝嗎?”

向太后看了一眼趙栩:“娘娘身子還沒康復,受不得勞累。今日不來。”

趙梣鬆了口氣,對趙栩笑了笑。向太后心稍微定了定,對趙栩點了點頭。

崇政殿內,衆臣跪拜後,依次由中書、樞密院、開封尹、審刑院和請對官上前奏事。

到了辰時散朝的時候,塵埃落定,不少官員上前恭賀趙昪。也有人暗中窺察張子厚的神情,見他並無異色。議了好幾日的拜相一事,大多數人都覺得會是張子厚重回二府,都沒想到竟然會是趙昪。

官家隨太后返福寧殿進食,稍晚到後閣視事。趙栩等殿上沒了人,才慢慢走出崇政殿,在廊下果然見到張子厚,兩人慢慢往後閣走去。兩個小黃門知情識趣遠遠地跟着。

張子厚看着趙栩挺直的背,突然意識到這位不再僅僅是自己相中的未來君主,而是真正要掌握天下之人,他的心思似乎已不是自己可捉摸的。

“季甫可失望你未能拜相?”趙栩淡然問道,作爲親王和開封府尹,他和定王也支持了趙昪。

“殿下英明!先前是臣魯莽了。朝中舊黨沒了蘇瞻,若有趙昪在,尚能維持原先的政令不變,內政既穩,相信舊黨一派也能領會到殿下的示好之意。”張子厚毫不猶豫答道,只從向太后對趙昪的突然被舉薦絲毫不覺得驚訝,他就領會到趙昪拜相一事畢定有趙栩在掌控,幾念間就領會到了他的意圖,頓生敬畏之情。

自從蘇瞻罷相後,幾次集議,他回樞密院重任副使一事,始終未得到二府諸相公的認可,無論是太皇太后一派或是舊黨,都忌諱他重掌兵權支持燕王。今日太后突然提議謝相升任參知政事,一時間竟無人有異議。跟着向太后依然提出自己重回樞密院任副使,而謝相卻出面推薦中書舍人趙昪接任右僕射兼中書侍郎一職。在張子厚和趙昪之間,幾乎無需討論,二府和各部重臣一邊倒地共同舉薦趙昪拜相。

趙栩腳下不停,轉身看着張子厚一笑,毫不掩飾對他的信任和欣賞:“季甫心胸,傳言有謬,世人多誤會於你了。”張子厚苦笑起來。

“這次多虧了謝相。”趙栩返身繼續前行:“若我料得不錯,再拖幾日,前線有軍報回來,不會是好事。蔡佑一黨恐怕將死灰復燃。”

張子厚一凜:“殿下的意思是?”

“阮玉郎的連環計,謀劃不下十年,數次因細微破綻未盡全功,他在朝中又怎會沒有後手?”趙栩淡然道:“趙昪拜了相,即便日後趙棣登基,這二府中也不能留有蔡佑的位置。”

張子厚大驚,急走了兩步:“殿下這是何意?當下內廷外朝,殿下均已佔優——”

趙栩越走越慢,終於在廊下停了下來,他看向遠處堆積的厚重雲山,忽然慢慢問道:“季甫,本王可能夠信任你?”

張子厚一愣:“殿下?”

“我欲以性命相托——”趙栩轉過頭,微微一笑:“季甫待如何?”

張子厚的心突突跳,眼皮也跳了好幾下:“臣粉身碎骨也要護殿下週全!”

趙栩眼中的寒冰漸漸化作春風,他點了點頭:“好,那就有勞季甫你保住我不死。”

“殿下!——”張子厚嘶聲低喚了一聲,胸口被燙得灼熱。

趙栩深吸一口氣,笑得燦然:“我信你。”

張子厚就要下跪,已被趙栩扶了起來。他眼眶微紅,沉聲道:“殿下欲以身飼虎,季甫肝腦塗地,必維護殿下週全!還望殿下三思!”

趙栩看着他,點了點頭,一字一字地說道:“我,信,你。”

***

端午節過後,木樨院草草辦完小阮氏的喪事,做了一場法事。孟建夫妻也沒提要小郎君小娘子們爲庶母服喪的事,翠微堂也無人說起。

因範氏突然提前破了水,躺了一日卻也沒有腹痛,大夫看了幾次都說母子均平安,不幾日就要生產。闔府上下頓時都手忙腳亂起來,忙着範氏將要生產的事情。呂氏也打起精神,好生整頓。眼看着家有喜事,孟府上下也一掃之前人心渙散的情形,盼着最有福氣的二娘子再生個小郎君,好多拿一個月的月錢。

九娘暗中觀察,孟建去翠微堂請安比往日更勤快了,時常神情怪異地看着老夫人或孟存發呆,被問起時又匆匆退避。倒是程氏在木樨院盯着他追問了好幾回,孟建只是搖頭喝悶酒。想來無憑無據空口白牙的事,他也說不出來。

到了初八這日,範家幾個哥哥嫂嫂親自登門催生,送了裝着粟杆的銀盆來,上頭用錦緞覆蓋着,用榴花插了五男二女的圖案。又送了玉臥鹿,另有一百二十枚五顏六色的鴨蛋齊整整裝在食盒裡頭,其他生棗、粟果一樣不少,更有各種繡繃肚兜鞋履綵衣等嬰童服裝,比起孟忠厚出生前只多不少。範娘子親自帶着裝着饅頭的銀盤,送到女兒手裡:“分痛分痛,你這第二胎肯定順順利利的,菩薩保佑你少痛一些。”

杜氏早備下了各色回禮,又留範家人用飯。長房自從範氏確診有孕,兔肉雀肉早就不在食單子上頭,羊肝鴨子鱉驢肉統統不見,就連姜蒜也沒有。範娘子攜着杜氏的手感慨萬千:“當初你家二郎登門,我就知道他是個好的。如今更是放心了,也是我家女兒運氣好,嫁到孟家,得了這麼體貼她的婆婆!”又說起陳家的事,畢竟都是扯着親的關係,範娘子憂心忡忡地問了幾句,說京中百姓如今爲了陳元初一事爭得越發厲害了,就連她家街坊鄰里,也日日有人上門來打聽。杜氏草草應付了幾句,要將話岔開。範娘子認真地道:“不說親戚不親戚,我們範家是沒人信這種事的。你且放寬心。”杜氏便趕緊謝了幾句。

初九晚上,範氏突然發動起來,幸好穩婆早就住進了府裡,有條不紊地安排起來。九娘牽着孟忠厚在翠微堂陪着老夫人等信。

七娘閒得無聊,捏捏孟忠厚身上的胖肉,有一搭沒一搭地問起六娘可有信來。

呂氏嘆道:“昨日纔來信詢問你二嫂生養的事,她當差一切都好。就是不知道宮裡如今怎樣了。”能寫信回來自然也是太皇太后的恩典,但宮中一應事,隻字也提不得,這也是規矩。

九娘從惜蘭那裡早收到了趙栩傳出來的音信,知道六娘幫了他大忙,他才能在大起居那日逃過一劫還扳回一城,又感激六娘,又心疼擔心她,聽出呂氏的言下之意,便柔聲道:“二嬸莫擔心,官家這幾日開始臨朝聽政了。如今皇城司由太后娘娘掌管着。太皇太后身子才康復,隆佑殿應無大事。”

呂氏舒出一口氣,小心翼翼地看了看不知在想什麼的孟存,如今孟存起復的事還沒有音訊,他每日在家中也不去吏部走動,宮中的事只有阿妧還消息靈通一些。

孟存忽地轉頭問孟在:“大哥,你說謝相升成參知政事後,爲何會輪到趙昪拜相?”堂上衆人都靜了下來,孟存從來不在後宅談論朝中政事,此時突然開口,不知道是不是說給老夫人聽的。

羅漢榻上的老夫人手中數珠一頓,卻未開口。

堂上端坐着的孟在擡了擡眼皮:“不知。”這幾日趙栩幾乎日日都出宮在外,和張子厚似乎在籌謀着什麼大事,也不和他通氣,恐怕是柔儀殿那夜後,怕連累孟家。他轉眼看了正在羅漢榻上繼續唸經的老夫人一眼,垂眸看着自己擱在膝蓋上的雙手。

當年的爹爹,曾經是元禧太子的不二之臣,起事發動宮變時,面臨親弟弟的叛變,是怎樣的一念,纔會臨陣倒戈,拿下了阮思宗。是爲了全族性命?還是面臨生死關頭貪生怕死了,他不得而知。他只知道爹爹幾十年裡活得不像個男人,甚至不像個人。

他那夜身不由己,接下撲向自己的老夫人時,眼睜睜看着魏氏被劉繼恩一把搶過去,也有剎那念頭想要起事。可他沒有。孟在忍不住看了黏糊在九娘懷裡的孟忠厚,暗自嘆息了一聲。也只有張子厚那般對自己狠毒到不留子嗣的人,纔會毫無牽掛不留餘地吧。

不到一個時辰,杜氏的女使笑眯眯地來報信,說二娘子又生了一位小郎君,母子平安。

“阿彌陀佛!”樑老夫人雙手合十,舒出一口氣來,不管時局如何,這添丁纔是最旺家的。範氏果然是個有福氣的。

呂氏程氏心中說不出的羨慕,紛紛合十謝過菩薩保佑,扶着樑老夫人,跟着孟在三兄弟去家廟告廟祭祖。回事處十幾位家僕喜氣洋洋地捧着帖子,往翰林巷族長家和京中各家親戚去報喜。又有兩位管事親自準備了帖子,往城西齊國公府來。

遠遠的,兩位管事就看見火光沖天,走近了大吃一驚,巷子裡的潛火兵推着雲梯正高聲呼喝着,開封府的衙役們三五人扛着大水囊跑得飛快。

“齊國公府走水了——!”前頭穿來許多人的呼喊。

作者有話要說:  注:

1、撒天箕斗燦。出自曹公《石頭記》第七十六回。

2、地溼莎青雨後天。出自《隨園詩話》。袁枚說蘇軾的詩詞有才但無情,深以爲然。他說古風需要學李、杜、韓、蘇四大家,是因爲他們太有才了,不屑於細緻入微,用音樂演奏會出現音節不和諧的情況。哈哈哈。

3、生育習俗,出自《東京夢華錄》、《夢粱錄》、《馬可波羅行紀》。

——廢話一籮筐——

老作者除了平時練字用的詩集,一直很喜歡翻翻各種筆記和詩話詞話,背誦詞藻避免老年癡呆症,有興趣的找一找出處和類似句消磨時間。

話說我老年癡呆大概和太宅有關係,出門一定要走回去看看門鎖了沒有,上個月兩次燒水煮麪,被招呼出去吃飯,立刻拍屁股走人,忘記關火,在外頭悠哉悠哉吃完還逛個街,一回家,天哪,幸好鍋子夠好,不然大概是燃氣爆炸一堆廢墟等着我,後怕得要死。扔掉了兩個不鏽鋼好鍋,心疼。現在家門口到處貼滿了小朋友寫的大字“關火!”大門裡,走道上,鑰匙盤旁邊也貼着。至於忘記帶鑰匙,那是常態。所以現在領悟老伴的重要用處,降低一個人生活的危險係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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