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願意。”辛夷清涼的聲音搶在儂智高話落前出口。
同時,她往前走了一步,與傅九衢並肩而立,看着那一片嚴絲合縫的“標牌陣”,以及叢林更深處影影綽綽的人影……
心裡沉了又沉。
儂智高帶來的人不少。
對圍堵傅九衢,顯然是勢在必得。
“九哥。”辛夷看着雙眼沉涼的傅九衢,平靜地壓低了聲音,“如果你確有平息干戈的想法,那在你回去請旨期間,我跟他們去不會有危險……”
傅九衢:“妄想!”
他一把抓住辛夷的胳膊。
“十一別怕,今日我定能帶你平安出去。”
辛夷搖了搖頭,“他們的人太多了。就算我們可以闖出去,也一定會有人犧牲……程蒼、段隋、孫公公……哪一個人血染叢林想必你都會不捨。我留下週旋,你回去請旨,是兩全之策。”
傅九衢冷道:“無需多說!刀山火海我也不會丟下你一人。”
“九哥。”辛夷雙眼微紅,“這是平息爭端,減少傷亡的最好辦法。”
傅九衢盯着她,雙眼危險地眯起,“十一,你認識他?”
辛夷一怔,“當然不認識。”
傅九衢輕聲道:“從昨夜開始你便爲他說話,到今日……”
他側臉看儂智高一眼,拉着辛夷往後掉轉幾步,背身避開儂智高的視線,用只有辛夷能聽見的聲音,冷冷道:
“儂智高叛變,朝廷屢次派兵圍剿,折損在南疆的將士不計其數……十一,戰打到這個份上,不可能再和解了。師父領二十萬大軍南下,儂智高是必定要剿滅的。”
“誰說戰爭開始便不能再講和?如果不能,澶淵之盟又算什麼?”
傅九衢臉色一變。
辛夷知道戳到了大宋的軟肋,微微一笑,“不能再和是因爲朝廷打儂智高有勝算,若對方是遼國呢?和是不和?”
傅九衢臉色再變,“十一,慎言!”
辛夷:“九哥,有些事你我心知肚明。朝廷對儂智高如此,無非是因爲他相比於交趾而言,是顆軟柿子罷了……”
傅九衢:“你爲何一心向他?”
辛夷:“我是一心向你。”
兩個人眼對眼,目光銳利而固執。
片刻,辛夷幽幽一嘆,“我不知道在九哥心裡,南疆的百姓算什麼。但在我看來,他們是同胞。他們在被交趾李朝欺負,他們在向同胞泣血求助,大宋不僅不施以援手,反要以叛亂之名打死他們……”
辛夷雙眼通紅地看着他。
“這麼做,當真是對的嗎?”
傅九衢喉頭鯁動。
在宋人眼裡,儂智高顯然不是同胞,而是“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的賊人。這個分歧來自骨子裡的意識和認同感,無法調和,但傅九衢見辛夷倔犟地盯着自己,沒有去反駁她。
“那你可知,若與交趾開戰,死傷會更多?”
辛夷搖搖頭,“我不懂治國更不懂軍事,我只知道身爲人臣,不可放棄國土,身爲子民,不可拋棄同胞……令萬世寒心!”
萬世?
傅九衢一笑,“萬世如何,與我何干?是非自有後人評,眼前,我只想將你完好無損地帶出去。”
他伸手來拉辛夷,卻被辛夷避開。
“你都看見了,儂兵是我們的十倍百倍之多,我們根本沒有辦法完好無損地走出這片山林。如果……我是說如果,你能因此而說服官家,說服朝廷結束這場戰爭,招安儂智高,讓他駐守南大門,牽制交趾,改變戰局,改變大宋軟弱外交,那麼……也算我沒有白來一趟。”
若是如此,那就不會再有狄青夜襲崑崙關,儂智高敗逃大理國。
整個劇情都會改變……
隨之而來,狄青和傅九衢的命運將會重新改寫。
甚至可能改變大宋命運,熙寧戰、靖康恥……
辛夷內心突然涌起一股子強烈的使命感,爲的正是傅九衢嗤之以鼻的“後世”,乃至“萬世”的安寧。她彷彿受到歷史的感召,一時間耳窩嗡鳴,聽到的是靖康城裡遍地的哀嚎,看到的是因朝廷孱弱爲後世帶來的無數災難……
辛夷輕輕抓住傅九衢的胳膊。
“好嗎?九哥,說服他們,說服那羣老頑固,爲後世子孫着想,不能再輕視武將……否則,將來被外敵侵略我們將毫無還手之力!”
“十一!”傅九衢低喝一聲。
他雙眼冷冽,似乎不知道爲什麼辛夷會在這個事情上與跟他犟,不明白她爲什麼執着如此。
“我死後哪管他洪水滔天?!”他紅着眼,冷着聲音,似乎氣得狠了,“兩軍陣前,你應與我同心禦敵,而不是爲敵人着想。”
“我不是爲了他。”辛夷再次重申,“你還記得我告訴你的……我的那個夢嗎?”
傅九衢神色一凜。
辛夷道:“如果九哥以爲我是在爲敵人着想,那就大錯特錯了。我爲的是你,是師父,是大宋,當然……也爲這片土地上千千萬萬的百姓。”
傅九衢忍着怒意,“我管不了天下蒼生!我只管你。”
“九哥!”辛夷揪緊他的胳膊,狠狠用力。
“聽話!”傅九衢眼底似有火卷,“我是個男人,如果我保護不了我的女人,留下女人爲質,那與苟活何異?”
“這是兩回事……”
“一回事!”傅九衢目光銳利地掉頭,看着儂智高,陰涼一笑。
“若得叢林葬身,便是來世山水。來吧,看你我今日鹿死誰手?”
儂智高拔開擋在前面的標牌兵,慢慢地走下樹坡。
“廣陵郡王,我敬你是條漢子。”
他展臂攤手,一個儂兵遞上標槍。
儂智高慢吞吞地接過來,朝傅九衢抱拳一禮。
“我不以人多欺你,且稱稱你的斤兩。”
傅九衢冷笑,冷眸逼人。
“儂首領不要後悔纔是。人多欺我,纔是你唯一的機會。”
儂智高挑了挑眉梢,看着傅九衢白皙的面孔和精緻的面容,眼裡不經意流露出幾分對這個養尊處優的皇親國戚的輕視。
“大丈夫一言九鼎,雖九死其猶未悔!”
傅九衢一笑,慢慢舉起長劍。
“既如此,那我也不妨告訴儂首領,大宋將士就在山的那頭,不肖片刻就會前來接應於我……”
儂智高臉色不由一變。
儂兵見狀,當即譁然戒備,標牌兵更是將傅九衢一行圍在中間,不敢有一絲懈怠。
他們料不準傅九衢的話是坦率相告,還是虛張聲勢。
“儂首領決定了嗎?”傅九衢輕聲問:“要殺我,抓緊機會!”
儂智高抿着嘴巴思忖片刻,慢慢舉起標槍。
不知他有沒有爲剛纔的義氣之言而懊惱,但神情已然平靜。
“少說廢話,我未必怕你不成?”
“好。”傅九衢將辛夷往身後撥去,大步往前,一手握劍,一手握緊辛夷給他的鐵連枷,足腳微點,驟然發力嗖的一下攀上樹坡,身姿優雅如雲中白鶴。
“那我便來會會儂首領!”
儂智高頓時大笑,“爽快!”
冷風從山林拂過。
風動、樹動,槍刀劍影,搖曳生寒。
肅殺的人影槍影將林間樹葉攪得“嗖嗖”作響,如弓弩飛過,如萬馬奔騰,在衆人的注視中,與山林糾纏一片,驚心動魄,又如夜鷹爭鳴,引山風獵獵,凝成一幅慘淡且悽美的傳世名畫……
天光好似突然暗淡下來。
緊張得人羣,情不自禁地屏緊了呼吸。
“有瘴氣!”阿勒驚恐的聲音打破寂靜。
辛夷擡頭,一層灰黑色的濃霧被風送過來,瀰漫山林。
幾乎是突然的,周遭溼熱難受,彷彿置身在一個密不透風的悶罐中,呼吸不暢。
瘴氣做爲大自然的殺手,在辛夷所處的時代已然少見,她也沒有去原始叢林裡野外生存的經歷,但卻知道古代的廣西,瘴氣長期存在,殺人於無形。
這裡山勢陡峭,山崖環繞,那層黑灰的濃霧彷彿是從山間升起的鬼魅,漸漸地擴大範圍,瀰漫在林間……
辛夷捂住口鼻上的面巾,脊背發涼。
“九哥,別打了,你們快走!”
傅九衢眸色陰冷:“程蒼、段隋、帶十一離開這裡!”
程蒼和段隋對視一眼,“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