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翔鸞閣,趙禎眉頭越擰越緊,不滿地訓斥亦步亦隨的傅九衢。
“你就如此心急?多等些日子又會如何?朕不想讓人戳脊梁骨,說溫成剛走,朕就張羅着給外甥操辦婚事……”
傅九衢笑容不改。
“官家是天子,你說什麼做什麼,哪裡輪到旁人置喙……”
趙禎身形略微一停,轉過頭來看他。
“你說老實話,到底爲了什麼?”
雖然趙禎被傅九衢纏得煩了,但他很是瞭解這個外甥的性子,如此迫切的原因,肯定不那麼簡單……
“唉,還是瞞不過您的法眼。”傅九衢嘆息一聲,緩緩地道:“舅舅,我沒多少日子了。”
趙禎呆了一瞬,凝視着他,冷聲斥責。
“胡鬧!爲了逼朕答應,這種話你都敢說……”
傅九衢望入他的眼底,沉默片刻,一字一句很是清晰:“外甥不敢欺君。舅舅若是不信,大可傳周道子來問話。”
“當真?”趙禎下頜的鬍鬚微微抖動,像是用盡了力氣一般,聲音裡透出一種濃濃的無力,“上天當真如此不待見朕,要將朕的親人,一個個地從朕的身邊帶走?”
趙禎自恃爲君聖明,一生勤勤勉勉,兢兢業業,不敢說是一代雄主,但在他的治理下,大宋也國泰民安,物阜民豐,可以稱得上是一個好皇帝……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有什麼業障,孩兒一個接一個地夭折,除了福康公主,一個都沒有養活。如此四十有餘,貴爲皇帝,富有四海,卻留不住一個所愛之人。
“朕……”趙禎極是悲傷地閉上眼睛。
“準你所請。”
··
“駕——駕——”
一匹駿馬駛過御街,在驛站停下。
馬聲嘶鳴,一個侍從風風火火地闖入驛館。
“報,大宋皇帝,聖旨到!”
辛夷正在廂房裡和杏圓說話,用溫水替銀霜擦洗羽毛,聽到聲音,怔了一下,又若無其事地繼續。
很快,內監李福就手捧聖旨進來了,身後跟着兩個小黃門,還有幾個侍衛,很是謹慎的模樣。
“東川郡王接旨——”
高明樓捂着受傷的下腹,強自帶笑出門迎接,順便讓人去叫辛夷,然後和李福寒暄片刻,塞了一錠銀子過去。
“有勞公公跑這一趟,拿着喝茶。”
李福眼皮跳了一下。
“多謝東川郡王。小的不敢領受……”
他笑容可掬地推回去,慢慢地挺直腰板。
“東川郡王準備接旨吧。”
辛夷在兩個丫頭的扶攜下慢慢出來。
會客廳裡都噤若寒蟬地等待着,站得規規矩矩,就連高明樓也沒有多餘的表情。
李福見人都到齊了,掃視一眼,雙臂張開黃澄澄的聖旨,念道: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大理相國高振祥之女,名門貴女,溫良端敏,淑靜懿德,含章秀出。現兩國互契,賜婚廣陵郡王,擇吉日完婚。欽此!”…
大廳裡空氣靜寂,許久沒有人說話。
辛夷察覺到高明樓身上的不悅,一動不動。
片刻,才聽到高明樓低聲道:“阿依瑪。”
辛夷垂眸,“我在。”
高明樓慢慢直起身子,瞥她一眼。
“你的終身大事,這道聖旨,你來接。”
傻子都看得出來這個東川郡王對妹妹的婚事很是不滿,李福面無表情地捧着聖旨站在原地,左看一眼,右看一眼。
辛夷平靜地點頭,跪下磕頭。
“謝主隆恩。”
·
一道聖旨,兩處閒愁。
驛館裡報稱東川郡王身子不適,臥病在牀,而長公主府裡,趙玉卿也是急得團團轉——
第一次娶媳婦,她又是喜又是憂,生怕婚事辦得不好,又不知大理禮數如何,趕緊安排人去打聽,然後又覺得府上沒有拿得出手的奇珍異寶做聘禮,總之,怎麼想怎麼抓急,一時手足無措。
丫頭婆子們看在眼裡,皆是會心一笑。
“殿下不必如此操心,擇期自有司天監,婚儀自有禮部,殿下只需要保重身子,安心等着喝媳婦茶便是了。”
“我哪裡能不操心?”趙玉卿天生就是個操心的命,左想右想,覺得一刻都不能再等了。
“不行!去給我備轎,我要去司天監問問吉日良辰……”
傅九衢神清氣爽地進門,就看到母親這一副着急忙慌的模樣。
他擺擺手,示意下人們退下,然後招呼孫懷捧着托盤進來。
“母親再是着急,也要先把早膳用了。”
長公主愣了一下,似乎這纔想起自己尚未用膳。
“嗐!”她笑着坐回去,“你看我這記性,當真是老了……”
傅九衢不說話,朝孫懷使個眼神。
孫公公自是最會看臉色的人了,那一張白白胖胖的臉笑得像個彌陀似的,走近過來將托盤裡的瓷盅一個個放在桌上。
“殿下,這是阿依瑪姑娘親自採摘的蓮葉蓮子做出來的,荷葉粥,荷香糉,蓮子燉烏雞……姑娘說了,讓長公主嚐嚐味道……”
這個時季荷花蓮子正當時,旁人採摘算不得什麼,可阿依瑪眼睛不好,就得費老大的勁了。趙玉卿一想到此,眼圈都紅了,又是感動又是欣慰。
“她眼睛不便,怎可去做這些粗活,採荷近水,那多危險啦。”
傅九衢看到他娘這般模樣,朝孫懷擡了擡下巴,示意他先退下去。
然後,漫不經心地往椅子上一坐。
“母親放心,是兒子陪她一起採摘的。”
趙玉卿嘆氣:“你們有孝心就好,往後不用爲我做這些,我在府裡要吃什麼沒有呀,何苦勞動你們……”
“阿依瑪說,不一樣。這是她的心意。”
傅九衢說完,見趙玉卿皺眉,清了清嗓子。
“那我回頭說說她,別叫我娘再操心……”
“呸呸呸。你這孩子說的是什麼話。這不是恁生誤會麼?她還以爲我不喜歡呢。”…
趙玉卿瞪他一眼,將自己多年來觀察總結的婆媳關係經驗搬出來,嘮嘮叨叨地教訓了傅九衢一通。
等說到最後,看傅九衢脣角若有似無地往上擡,好似在拼命地隱忍笑意,這才反應過來,兒子是在戲弄自己。
“你這渾小子!”
趙玉卿哭笑不得。
可仔細一想,兒子上一次跟她這樣玩笑和親近,還是在孩童的時候。
趙玉卿突生感慨,和他探討大婚之事。
“等來了聖旨,婚事就該操辦起來了。”
傅九衢點頭。
“依爲孃的意思,婚禮宜早不宜遲,禮數方面可以會因爲倉促有所短缺,但我們儘可以在旁的方面補上,多幾擡聘禮,再蒐羅些奇珍異寶送過去,肯定要全了阿依瑪的臉面……”
傅九衢再點頭。
無論趙玉卿說什麼,傅九衢都不反對。
只要能娶到辛夷,別的全不在他的考慮之中……
直到趙玉卿說,“等會兒我便去司天監問問,讓監正儘量給我們看一個吉日,最好在八月,最遲別過九月……我都迫不及待想抱孫子了。”
“母親不用去問了。日子我都選好了。”傅九衢突然開口。
趙玉卿被他說得愣住,“你看好的?什麼時候?”
傅九衢臉上露出一絲淺笑。
“我拿着生辰八字找大相國寺的方丈批的日子,八月初十,趕在中秋節前辦了大禮,恰可一家團圓。”
趙玉卿露出幾分訝然。
“會不會太趕了?大理那邊,能願意嗎?”
傅九衢微微一笑,“我會讓他們願意的。”
趙玉卿覺得兒子的急切遠勝於自己,面上不由地露出一抹擔憂來。
“阿九,你該不會是……把人家姑娘給,給怎麼了吧?”
傅九衢擡眉:“怎麼?”
趙玉卿知曉他的脾氣,見他明知故問,但面色淡然平靜,就知道自己的擔心是多餘的。
她好笑地搖了搖頭,揭開瓷盅的蓋子,用勺子慢慢地攪動。
“娶妻不是無媒苟合,這個道理不用娘教你。去吧,忙你的去。婚禮這邊自有娘在,不用你操心……”
“母親。”傅九衢突然沉聲喚她,那張絕豔的面容略帶一抹涼色。
“兒子就要成婚了,你可以告訴我,父親的事情了吧?”
勺子叮的一聲碰在瓷盅上,發出清脆的聲音。
趙玉卿臉色微變,像個無措的孩子,眼神躲閃,勉強露出笑臉。
“阿九怎麼突然想起問這個?”
傅九衢盯着她,不答反問。
“父親大人是怎麼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