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個月中,北方戰局的撲簌迷離絕不在南方政局之下。
在去年冬天漢部發動的遼河戰役中,宗翰、宗輔確實是被折彥衝、楊應麒打了個措手不及。本來漢部會對金國不利是大家都清楚的事情,但由於金國內部的幾大勢力始終沒有協商好,所以臨事之際還是顯得十分被動。
燕雲地區的金軍守將在東北告急後才都慌了,宗輔聽說遼陽府易手以後趕緊出兵遼口以牽漢部北上之勢,但漢部對此早有準備,石康幾乎是在折彥衝北上的同時便水陸並進,切斷了遼西走廊,金國東路軍的援軍在這裡和石康接了幾仗都沒討到好去,最後是石康控制了遼西走廊的東出口,而宗輔派出的援軍則控制了遼西走廊的西半段,雙方在此僵持不下。遼陽府攻佔以後,折彥衝又迅速派遣大軍在顯州、遂州一線佈防,以防宗輔繞開遼西走廊從中京道、臨潢府迂迴來襲。
之後漢部的大捷一個接一個傳來,遼河流域數十州縣在一個月內盡數易幟,漢部這種出人意料的壓倒性戰果徹底顛覆了金軍不可戰勝的神話,宗翰、宗輔雖然預料到會寧方面壓制不了折彥衝,但也想不到雙方的差距會這麼大!而金軍的中下層兵將更是在折彥衝這種席捲天下的威勢中驚懼難已,當折彥衝軍勢最盛之時,東路軍和西路軍全軍上下幾乎全籠罩在亡國滅種的危機當中——這是金軍反遼以後從未有過的事情。
當漢部對金人的壓迫感達到歷史頂點的同時,女真人也在危機中迅速團結起來,連不可一世的宗翰也扭轉了對內對外的態度,暫時拋棄了他對“中外一統”戰略的執著,果斷地改變其戰略佈局,轉攻爲守,命令婁室撤出陝西,以便集中兵力對付漢部的進擊。宗翰的這一轉變雖然讓他自己的直控地盤小了很多,卻也讓燕雲地區的武裝力量變得空前集約、強大,同時金軍在漢地的軍事佈置也少了許多破綻。
宗翰的主動退步顯示了他的誠意,宗輔和宗弼等人商量後也決定將整個戰場的指揮權交給宗翰,這樣一來,金軍東路軍、西路軍便真正站到了一起——在阿骨打死後,這還是第一次。雖然東北方面吳乞買的勢力已被切斷,但這時候金軍在燕雲的兵力早已比阿骨打時代擴張了不知多少倍,可以說此刻由宗翰指揮的金兵軍力比當年阿骨打掌控的軍力更強!
當黃龍府被圍的消息傳來以後,滯留在燕雲的撻懶便以監軍的身份促請宗翰趕緊發兵救援,但宗翰在經過一番思慮之後卻作出了一個完全不同的決定:放棄救援會寧!
“什麼!”撻懶當時的震驚實是無以名狀,在那次金軍高層的會議上,他幾乎是咆哮了起來:“會寧是大金的國都,按出虎水是我們的老家,你這麼做是想讓我們都成爲喪家之犬麼?”
此言一出,衆將帥無不凜然,但宗翰卻不爲所動,反問道:“現在如果我們出兵救援,你打算在哪裡和折彥衝打呢?”不等撻懶回答,便道:“如果你說不出來,那我可以告訴你:如果戰況對我不利的話,會在錦州、遂州一帶打;如果戰況進展較爲順利的話,會在遼陽到遼口之間打!”錦州、遂州一線是遼河流域的西線,也正是折彥衝控制遼河流域以後其在東北勢力範圍的西線,而遼陽、遼口則是折彥衝在東北勢力範圍的中心。
撻懶問道:“你爲何這樣確定?”
“爲何?因爲在那裡打對摺彥衝有利,所以折彥衝一定會在那裡阻擊我們!”宗翰道:“這次遼河上下迅速淪陷的情況不知你們注意沒有,哼!其中八成的城池都是漢部一來就開成出迎,一些州縣甚至聽到折彥衝進兵就易幟爲漢部守土。爲什麼會這樣?雖然不願意說,但還是不能不說:漢部在那裡比我們得人心!”
宗翰說到這裡,宗輔、宗弼都已經明白過來,撻懶也頗服氣宗翰的這推斷,知道遼河流域漢民甚多,如果當地人支持漢部,那戰線若在錦州、遂州一線,漢部便是邊境作戰,背後便是腹地,補給線甚短,戰線若在遼口、遼陽之間,那對漢部來說更是本地作戰,相對於女真來說優勢頗多。
“還有,”宗翰道:“如果要派兵援救黃龍府,那你們認爲該派多少兵馬去才合適?”
這又是一個難題,要想在遼河流域徹底壓制折彥衝,那派出去的兵力便不能少——甚至需要東路軍西路軍傾巢而出,否則只會讓折彥衝以圍點打援的戰術各個擊破,可如果動用了過多的軍隊,那樣的話燕雲這邊怎麼辦?無論是河東的曹廣弼,還是近在咫尺的楊開遠可都不是好對付的人,甚至劉錡、趙立,在金人心目中也已成爲難纏的對手了。
這時金軍高層已比遼河流域易幟之前團結得多,所以宗翰提出這個疑慮時,撻懶纔沒有像之前那樣首先懷疑宗翰的私心。他也知道就算大夥兒能在遼河流域打倒折彥衝,恐怕也不是一兩場戰爭能夠完成,而勢必是曠日持久的大戰役,由於會寧方面已被切斷,則東征大軍的後勤便需倚仗燕雲,燕雲一旦有失,金軍便會成爲漢部東北、中原兩大軍事板塊中的夾心餅,到時候折彥衝也不需要急於求勝,只要反攻爲守,堅壁清野穩穩守住戰線,便能將燕雲的東征大軍活活拖死。
跟着,宗翰又提出了第三個問題:“如果真要增援,那我們的大軍該從哪條路出發才合適?”
從燕雲援救東北,可以走兩條路:第一條是走遼西走廊,直撲遼口圍魏救趙、以攻爲援;第二條則是逆着當年金軍攻打燕雲的中京道舊路回援。比較這兩條道路,前者(遼西走廊)地勢狹隘,易守難攻,漢部此時已經佔據了走廊的一邊,又有水師爲援,只需投入一支偏師便足以拖住金軍的腳步,金軍若是在這裡投入太多的兵力反而會施展不開;至於後者(中京道舊路)路口較多,但路途又相對較遠,而且對遼陽、遼口威脅性較小,金軍主力若走這條路不但會讓行軍線拖得太長,而且很可能會貽誤兵機。
宗翰提出的這些顧慮撻懶雖能理解,畢竟千里赴援、疲於奔命乃是兵家大忌,這一點他也懂得,但他仍然道:“就算如此,難道我們就什麼也不做,任由會寧淪陷麼?”
“當然不是。”宗翰道:“其實現在的形勢雖然危急,但也未必沒有轉機。”
宗弼沉吟道:“第一個轉機,就是我們雙方已經放下成見,重新走到了一起。粘罕哥,是這樣吧?”
宗翰哈哈一笑道:“不錯!”
宗弼又道:“至於第二個轉機……眼下折彥衝雖得了遼陽府,但我們女真戰士死在黃龍府以南的人數並不多,而且冬天已經到了,天氣也將越來越冷,對吧?”
宗翰大喜,笑道:“小六大有長進!不錯!我們女真人用兵,從來是來去如風,而不像漢人那樣嚴防死守。人死了活不過來,地方丟了卻還能搶回來。這次雖然丟了遼河,也失去了許多兵馬,但那些叛變的大多是契丹、渤海,本部兵馬既沒有大丟,會寧那邊便有力氣再打下去。折彥衝在遼陽一帶雖然打得順利,但我敢說他到了黃龍府以後便要開始碰釘子了!”
宗弼聽宗翰誇他有長進,臉上卻沒露出高興的神色,他早不是當年的少年兒郎了,在他心目中也只對死去的老爹阿骨打和四哥宗望比較服膺,至於宗翰,宗弼並不覺得對方比自己強多少,只是宗翰畢竟年長勳高,所以這次才同意讓他來指揮整場戰役。但這時他也不去作無聊的意氣之爭,既然和宗翰所見略同,便不和他作口舌上的違拗,點了點頭,說道:“都元帥所言甚是。”
東北告急後,吳乞買爲求燕雲援軍速來,在徵得病重中的斜也的同意後,分別給宗翰、宗輔升了半級,以宗翰爲都元帥,宗輔爲左副元帥,但東路軍、西路軍向有心病,叫宗翰作都元帥宗弼這還是第一次,所以宗翰聽了甚喜。卻不知宗弼方纔叫他粘罕哥,那是爲了拉近雙方的心理距離,這次又叫都元帥,卻微有“我乃敬你爵高非服你謀勝”之意。
不過在這個金軍上下都被折彥衝驟起的威風壓得喘不過氣的時候,宗翰、宗輔、宗弼、撻懶等人還是儘量靠攏,希望藉此度過危機。
撻懶聽宗翰、宗弼這般一問一答,對他們的意思便了然於胸,知道他們終究是拋不下燕雲,寧可拿會寧老家出來冒險了。東路軍和西路軍的首腦一達成共識,那在大方略上他便難以改變了,但他的核心利益仍然在吳乞買身上,所以還是得爭一爭,說道:“如今我們雖已內外一心,會寧那邊也有一戰之力,但我們也不能完全不援會寧。”
宗翰道:“當然不能完全不管,但也不能從這裡千里迢迢調兵過去。我的意思,是請叔叔你到大定府整頓兵馬,與黃龍府相呼應,同時告知按出虎水諸部,就說燕雲的大軍即日便會兵逼遼南,援救會寧!”
撻懶臉色微微一變,知道宗翰實沒有出兵的意思,發放這假消息是要讓會寧方面振作士氣罷了,宗翰斜了他一眼道:“怎麼,叔叔不同意?”
撻懶看看宗翰,再看看宗輔、宗弼,說道:“既然都元帥這麼決定,那便這麼辦吧。但會寧要是有個萬一……”
“不會有事的!”宗翰道:“就算會寧真個陷落,只要我們的兵勢佔據上風,也仍有機會搶回來!更何況會寧還未必會陷落。”
撻懶聞言大駭,宗輔、宗弼、完顏希尹等卻都道:“不錯。”
當下分派任務,撻懶仍回大定府去準備呼應黃龍府,宗輔守燕京,銀術可守真定,婁室節制耶律餘睹等在雲中府嚴陣以待,這時金軍精華全部集中到了燕雲地區,女真高層對各族兵將官員的控制力便強了許多,旗下的契丹人、渤海人、漢人、奚人在這等嚴密監視下都不敢妄起異心,金軍上下對高層命令的執行力度也比幾個月前強了許多。
宗翰任會寧求生、於燕雲求勝的策略實爲險謀。當初宗翰召回婁室,本來只求集中兵力,但金軍收縮戰線後出現的輿論狂變卻讓宗翰察覺到一個扭轉整個戰局的契機!於是他竟險上加險,繼續收縮兵力,並讓金軍在中原戰場上表現出前所未有的“虛弱”,金軍在兩河的戰線一縮再縮,終於河東只剩下雁門,而河北只剩下真定。
宗翰這樣全線收縮防線,除了便於防守之外也有另外一個旁人難以察覺的目的,那就是要幫折彥衝將勝利的虛火多加一把柴火,將在輿論中已經高高在上的漢部再往空中推去!
形勢的發展,一次次地證明了宗翰的預言是對的!折彥衝果然打不下黃龍府,不但如此,他還被迫在華元一六八一年未到來之前就撤兵轉入防衛狀態,這讓原本還對宗翰有微詞的撻懶也振作起來,全面配合宗翰的各項指令。
“這是一個陷阱!”
蕭鐵奴和楊應麒都意識到了這個問題,但卻很難去改變這個現狀。如果是人爲的、單方面的陷阱,那多半也可以人爲地、單方面地去戳破,但眼前的這個局面卻並不是宗翰一手策劃,而是他利用局勢的微妙去推動促成,所以就算漢部中的明眼人看出了其中的不妥,但也難以隻手挽回。
人之局破之易,天之局破之難。
“給我攻!”
宗潁在真定城下身先士卒,本已開始顯出疲態的漢軍也因此而再度爆發出一個小小的士氣。
“出發吧。”
猶豫中楊開遠終於同意大軍圍攻燕京,之前他旗下的軍隊一直在燕京、塘沽之間與金人遊戰,並沒有展現出與他聲名相符的霸氣,反而讓他在中原義軍中落下膽小鬼的罵名。
“只要攻下真定,只要攻下燕京!那就沒什麼可怕的了!”
楊應麒雖然憂心忡忡,但他也知道當前漢部士氣如虹,宗潁他們並不是完全沒有機會。如果中原的軍勢能先一步攻克燕京和真定,那金軍在燕雲地區的地盤就會縮小到難以自養的地步。而且燕京一旦到手,宗輔留在遼西走廊的兵馬如果不撤走就得面臨被關門打狗的危局,如果撤走石康就能趁勢進入燕京,遼河流域和燕趙平原便會連成一片,楊應麒趁機將中樞移到燕京,就能同時指揮東北和中原兩個戰場,到了那時趙構就算真抄了漢部的後路楊應麒也不怕了!
楊應麒所希望的局面,也正是宗翰所擔心的局面。他和真定的銀術可、燕京的宗輔早已經約好:一旦雙方出現不支馬上點燃烽火,金軍隱藏起來未用的生力軍將以最快的速度前來營救。
真定城下的戰鬥一天比一天激烈,守軍已完全是在拼命了,但銀術可就是不點烽火!這個與婁室齊名的馬上猛將在這次戰役中展現出了不亞於楊開遠守遼口時的強硬,此戰勝負未決,但銀術可已經立下了“攻守俱能”的威名。真定城內的準備本來就充足,這時城內守軍又知道外有強援,所以銀術可手下兵將的士氣才能在一次次的打擊中屹立不垮。
“好硬……”
宗潁咬緊了牙關,但他內心深處其實已經開始感到疲勞,甚至厭倦。眼前這座堅城本屬於中原政權,如今被胡人竊據後居然也有這樣可怕的韌力,這一點是他始料不及的。將近十五萬的兵馬已在這座城下耗費了多少時日?宗潁竟然疲憊得忘記了。
這天黃昏後,攻城無果後撤下來的漢軍士兵三三五五各自回營,近幾日漢軍的攻勢越來越像應付了事,大多兵將臉上對未能攻下真定都是一臉的麻木。在這種氣氛的渲染下,宗潁忽然感到一陣恐懼。
而在這時,秦檜已經回到了建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