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尋這邊外出打探消息沒多久,我正徑自斜靠美人塌思量一些的事,宮門外便是傳來主管太監的宣旨聲,我帶了宋老走出去,正要跪下接旨,主管太監忙忙上前,扶住我,迭聲道:“聖上有旨,公主千歲大病初癒,免跪接旨。公主千歲快快請起,請起……”
我脣角翹了翹,朝主管太監笑道:“本宮這不是膝蓋還沒來得及彎下來麼?還好好的站着呢,要怎麼的起啊!嗯!?小安子!”我揚眉笑看主管太監的一板一眼,真是不錯,當年伏波宮中手腳麻利、口舌伶俐的靈活小太監,如今也成了這三宮六院的太監統領。
主管太監也跟着笑了起來,旋即,斂了斂容色,後退兩大步,展開手中卷軸,宣旨。我原是以爲,所傳旨意,不外乎靈芝蓮子類的宮中補身貢藥。卻是未料,除了這些補身藥物外,還有御賜宮女十八人。
我擡眼,看着那俏生生立於宮前空地上的十八宮女,一個個身姿婀娜,低眉斂禮,無不恭敬。我瞧了瞧,側頭,問道:“小安子,若是,本宮拒收這十八宮女,會怎樣?”
小安子怔了怔,半響,囁嚅道:“您最明白的,聖上金口玉律……”
我擺了擺手,阻止小安子繼續說下去,再瞧一眼那十八宮女,回身,朝殿內走去。
小安子在我身後惶恐不安的喚我:“公主千歲……”
我並不回頭,腳步一不曾停,只是道:“本宮領旨謝恩了。”
小安子聞言,迭聲道:“奴才謝公主千歲成全,多謝公主千歲成全。”
我揚眉,看這雕龍刻鳳宮檐,眉心劃過自嘲,問:“小安子,本宮除了成全,除了領旨謝恩,還有別的選擇麼?”
是的,還有別的選擇,拒旨不尊,那麼,下一瞬,血濺這伏波宮玉階的,便是前一刻還俏生生而立的十八宮女,而宣旨的小安子,亦是不必活着回去覆命。
他是冷漠又無情的帝王,我太過明白他的凌厲作風。
所以,明知,這十八宮女不過是他安在我身邊的眼線,我亦是拒絕不得。
漠北邊城走一遭,回宮後,我大病醒來,少年帝王什麼也不曾相問,但是,不問,不代表他不心生疑惑,不代表他不會以別的方式來探詢他心中的疑惑。
嘆口氣,慢慢的,走回伏波宮內。
“奴才這就回去覆命,奴才告退!”身後傳來小安子的聲音,“赤翎,還不趕緊着帶了姐妹們好生伺候公主千歲。”
回得內殿,我看向亦步亦趨跟着我的紅衣宮女,問:“你是赤翎!?”
“奴婢赤翎,奉命前來伺候公主千歲,此後,公主千歲便是奴婢的主子。”
“起身回話吧。”我笑容溫和,對她道,“你們來了也好,省得這偌大的伏波宮,來來去去的,就本宮與宋老,尤顯落寞的。想來,你們也知道的,本宮向來是喜好熱鬧的主兒,如何能耐得住這死一般的沉寂。”
“這樣吧,其它姐妹們先且聽隨宋老吩咐,將這伏波宮裡裡外外整理一番,殿門軒窗都敞開來,讓陽光好生照進來。”我起身,赤翎忙過來扶我,“赤翎你,陪着本宮四處逛逛,本宮好些日子不曾走出去了,也悶得慌。”
宋老有些不放心,追了過來,對我道:“公主千歲,您身子初愈,虛弱得緊,還是,就在這宮內走走,別出伏波宮了罷。”
“不礙的,本宮不會走遠的,不多時便回,放心罷。”我笑着輕拍宋老手背,走到宮門邊,想起什麼,又回頭,朝宋老笑道,“對了,回頭,代本宮去將三兒他們接回宮來,本宮有好些日子不曾見到他們了。”
宋老忙忙應下來。
走出伏波宮,沿着曲折的抄手長廊慢慢的走,一路上,遇到三三兩兩的太監宮女,瞧見我,免不得撲通一聲跪地,顫顫抖抖的給我請安,活似瞧見了來索他們小命的黑白無常。我無所謂的笑了笑,也懶得去答理,徑自邊走邊賞看長廊兩側的花花草草,已是流金流火的七月,奇珍異草,目不暇接。
穿過兩道長廊,拐了三個彎,便是去往冷宮的方向。
我笑着對赤翎道:“赤翎,本宮問你,這宮裡三宮六院的,哪個宮裡最是雅緻怡人?”
赤翎倒是討巧得很,忙道:“自然是主子的伏波宮了。”
我笑着輕罵:“你這小婢子,一張嘴倒是甜得很。不過,你說錯了,伏波宮可不是本宮的宮殿,那可是禁宮。”想了想,又道,“也許,過不久,會是慕容貴妃的宮殿。”
赤翎不解:“貴妃娘娘不是有永宸宮麼?”
“是,永宸宮是貴妃的居所。”我輕笑道,“伏波宮,則是皇后的居所。慕容貴妃入住伏波宮,也只是時間的長短罷了。”一如,那個女子,登臨後位,也只是時間的長短罷了。
赤翎沉默半響,小心的問我:“那主子您呢,其時會住到哪裡去?”
“是啊,本宮的籬落宮早就被夷爲平地了。本宮會住到哪裡去呢?”我沉思半響,便是笑了起來,對赤翎道,“本宮是公主,自然是要出宮嫁人的,難不成要賴在這宮裡直到老死啊。”
赤翎聞言,一張小臉頓生飛霞,紅彤彤的羞色。
我看着,忍俊不禁,笑出聲來,道:“本宮還不曾覺得羞,你倒是替本宮羞了。”
“主子,您……”赤翎被我說得滿臉通紅,低下頭來,倒也不再應答。
我笑,漫不經心的走在鵝卵石鋪就的小徑上,隨意道:“本宮的放蕩形骸、心如蛇蠍,不是在宮內外出了名的麼?赤翎你啊,倒是孤陋寡聞了。”
赤翎這次倒是急紅了小臉,忙忙的道:“主子爲人隨和,待奴婢很好,那些傳言都是宮人亂嚼舌根。”
我倒是奇怪了,停下腳步,問赤翎:“本宮怎麼待你好了?”我與赤翎貌似也剛剛認識不到兩柱香的時辰吧,說對她好,遠遠談不上。
“主子並不願意收下奴婢等,卻還是收了下來。”赤翎頓了頓,一咬碎牙,接着說了下來,“其時,奴婢來此之前,已經做好了自盡的準備。”
我問:“你就那麼篤定,本宮不會收下你們?”
“主子爲人若是真如朝中那些忠義臣子們所言,自是無任何理由在意奴婢們的死活,主子大可一口回絕。”赤翎擡眸看我,“但是,主子沒有這麼做。所以,主子爲人,並不如那些忠臣們所認爲的不堪。”
我搖頭,不知該誇赤翎的聰明敏感,竟然看出我內心裡並不願接納他們;還是該嘆息赤翎的心地終究還是過於單純了些,如何能夠只憑我一次的心軟,便是一口篤定,我這人其時很隨和,待她很好呢。
我,夜婉寧,未必有那些大臣們所認爲的不堪,但是,也絕非赤翎所認爲的完美。世人如何看待我,我並不在乎。只要我自己明白,不管世事如何輪迴,我只是我,只是夜氏的女兒,便足夠了。
當下,我也不再說什麼,直到冷宮宮門映入眼簾,我手指冷宮牌匾,對赤翎道:“赤翎,這宮裡最雅緻怡人處,當是此地。”
赤翎看着冷宮牌匾,眸露疑惑。是啊,除了我,有誰會認爲,皇宮中最爲陰冷寒黯的冷宮,是這宮裡最美好的所在?赤翎敬我是主子,自是不敢反駁,但是,心裡大抵也會感嘆一番,她的主子當真是精神有點不正常的。
“你先且在這候着,本宮去去就回。”我吩咐罷,便是跨上冷宮階梯,走向冷宮僻靜院子深處。
這一次,我是真的沒有想到,會在此地遇到慕容凝。當時,我只是在雜草繁盛的院子深處,蹲下身子,安靜觀賞那株在雜草叢中獨自綻放的一朵黃色野花,心裡思量着,這株野花好似在哪裡見過。只是,想了好久好久,始終想不透,是在何處見過這株野花,也便作罷。正要起身時,只覺眼前一花一暗,身子便是向後載去。然後,我倒在了一個懷抱中。
還未待我仔細琢磨這個懷抱帶來的清爽氣息時,那人便是在將我穩穩扶住的同時鬆開了手臂,這一連串的動作,也不過是彈指一瞬間。
我擡眉,還有些暈乎乎的視線內,模糊的,映着那個如清風拂柳一般男子的模樣,他的手上,尚且握着一本書。
他朝我斂身行禮,溫文有禮的,對我道:“臣見過公主千歲!”
我還未從短暫的眩暈中走出來,迎頭而擊的,便是這來得太過突然,完全出乎我意料之中的遇見。因爲太過突然,也因爲腦子當真是在這一刻有些發矇,所以,我忘記了自己是帝姑,忘記了他是慕容相,忘記了他已經娶妻,忘記了我原本是要在他面前重塑一個端莊有禮的帝姑形象的,我一啓脣,脫口而出的,是在心頭唸了幾千幾萬遍的那個字,我道:“斂思——”
話音一出,我便是清醒過來,心裡暗惱自己,定睛看去,慕容相還是那個慕容相,看着我,恭然有禮,明亮的眸子雖然有溫雅的笑,卻是因着太過有禮而顯得過分拘謹、客氣,還有隔閡。
是的,拘謹、客氣、隔閡,從來就是我在這個男人身上見到最多的東西。
我頓時只覺索然無味,興致全無,於是穩住虛浮的腳步,點頭,朝他笑了笑,有禮道:“方纔,多謝慕容相擡手相助了。”
慕容相依然是那雙明亮潺澈的眸子看着我,我自認爲頰上笑靨尚且如花燦爛,頂多不能算是紅豔豔的牡丹,只能算是那雪白雪白的白玫瑰,於是,我自顧自的笑道:“本宮就不耽誤慕容相讀書的雅興了,先且告辭了。”
說着,我儘量保持住身子的平穩,慢慢的,原路返回,朝冷宮門外走去。
“公主千歲——”
一陣夏風颳過,我身子滯了滯,旋即,自嘲的笑笑,定是自己耽於幻想,繼而出現幻聽了。這不好,非常不好。
於是,我搖了搖頭,自己穩穩的,直挺着後背,向冷宮門外走去。
“公主千歲,請留步。”又是一聲,這一次,沒有夏風過兒,沒有鳥啾蟲鳴。而我,也是確信,不是我的幻聽。
於是,我慢慢的,立住身子。慢慢的,回頭。慢慢的,擡眸。慢慢的,朝那發聲的源泉看去。隔着蔓生雜草,慢慢的,不確信的,啓脣,問:“慕容相是在與本宮說話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