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正月十五的夜,一輪圓月悄然盤旋皇陵之上,透過嶙嶙山石,越過層層壁障,將清輝漫撒禁衛森嚴的皇家陵園。
在深重門廊外站定,我看向承燁,輕聲道:“燁兒,姑姑想……”
不待我說完,承燁笑了笑,道:“朕知道,有的話,姑姑希望能夠單獨說於他聽,”承燁止了腳步,伸手,爲我拂開頰上碎髮,低眉看住我,脣角上揚,“去吧,朕在這裡等。”頓了頓,又笑了起來,道,“好吧,朕全坦白招認了便是。”指了指不遠處戒備森嚴的緊閉石門,“裡面除了他,也就一個引路人,那人呢,姑姑也認識的,既聾且啞——”
我嘆口氣,踮起腳尖,伸手颳了刮他的鼻子:“你啊——”哪裡的什麼引路人,只怕是,他終究放心不下,安排來保護我的人罷了。等等,他說什麼,既聾且啞?
我微愣看承燁,承燁哪裡還顧得暗處有一羣的侍衛,身子依過來,將臉頰在我肩窩處蹭了兩蹭,如孩子一般的賴皮道:“誰讓姑姑要避開朕呢?若是朕能陪着姑姑進去,有哪裡需要什麼旁人?朕想進去,又知道這樣的話,姑姑會不開心。”我聞言,心裡微酸,他什麼都爲我想到,不管做什麼,想着的,只是怕我會不開心。只要是我不開心呢的,他即便萬分是想要去做的事,他也會退讓,心裡澀的很,只伸手,反抱住他,什麼都不說,只靜靜的抱住他。
“反正的既聾又啞,且,那人姑姑也識得的,有他在,朕也放心。”
澀着一顆心,嘴脣湊近他的耳廓,想說的話,有很多很多,終究,啓脣,只輕聲喚他:“燁兒——”
“好了,姑姑,快進去吧。再遲了,就來不及去逛燈市看花燈了。”
我朝承燁點了點頭,拾步前走,走了兩步,回頭,頓了頓,又走回去,在承燁錢立住身子,在承燁微挑眉頭略微疑惑,正要啓脣時,我擡手撫上承燁的眼眉脣鼻,蜻蜓點水一般的,看進承燁的眸光深處,是輕鬆淺笑的語氣:“燁兒,姑姑可曾告訴你——”理了理他的襟子,“你啊,是姑姑所有的驕傲。”看着他,一字一句,“姑姑的燁兒,從不曾,讓姑姑失望過。以前不曾,現在不曾,今後,亦不會讓姑姑失望。”
承燁看着我,眸光璀璨,脣角上揚又上揚。
俊雅絕倫的年輕容顏,單純的笑眸,如此的滿足,如此的知足,如此的毫無防備。
是的,要走過多少的路,歷經多少的猜忌折磨,才知,原來,這些年,他,待我,一如當初那伏波宮三歲的孩童,從無防備,從無猜忌,有的,只是全心的依賴,全意的信任。
只要我一丁點的讚賞,總也是,能夠讓他,笑如孩子,心滿意足。
心,很疼,很澀。仰頭,細細看他,他的眸光中,側映着那般清晰的我,是那般的笑靨如花。
毅然轉身,不敢回頭,直直的,走過去,門悄然打開,我跨步入內,聽着身後的門,慢慢是闔上,心如刀絞。
明知不能回頭,不能看他,否則,以他的精明心智,如何看不出我的異樣來?但是,內心裡,有另外一個聲音,在一直一直的對我說,再看一眼,只看一眼,這最後一眼。
再回身,仿或已是隔了千山萬水,門闔上是一線縫隙處,是點金漆龍廊柱下,翩翩少年沐浴一身月華,依廊柱而立,俊顏深朗,深含笑意的眸子內跌落了漫天的星子,一閃一閃,在靜謐的皇陵,靜自綻放,燦若琉璃。
來不及再多看一眼,門,在下一瞬,轟然閉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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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殿內,光線式微,有黑衣人持燈走過來,佝僂脊背,在重重暗光處愈顯瘦小,走進來,低眉垂首,彎腰屈膝,對我行的,是宮中大禮。
我怔了怔,悠然想起,承燁先前說過的,此人既聾且啞,承燁還說,此人,俄亦是認識。
我顫了顫身子,上前兩步,緩聲,問:“夫子,是你嗎?”
老人緩緩擡首,暈黃宮燈下,我瞧清老人的臉,溝壑縱橫,傷疤累累。
但是,我識得的,是夫子。是燁兒的夫子,卻,更是我的夫子,亦是,我師兄的夫子。
他傷疤赫赫,只因,當年那場夜氏大火,亦是殃及了他。
後來,在我來到皇宮的第四個年頭,在先太皇太后宮裡看見了他,當時,縱然一眼便是識得,但是,不能認。也只作初識一般。彼時,他是先太皇太后從民間爲承燁擢取的夫子。先太皇太后贊他,是真正稱得起“海水不可斗量,人不可貌相”之雅學大師。
是的,他琴棋書畫、詩書五經樣樣精通,我的琴藝,燁兒的棋藝,承繼於他。
彼時,他傷疤赫赫,但是,他不聾且不啞。
我識得他,但是,不能認。
我知道,他亦是識得我,但是,他亦未認過我。
他如伏波宮所有人,喊我——姑娘。
曾經,在江南岸邊,他喊我——小主子。
我不知道,他怎麼會來到伏波宮,又爲何要來。
直到,三年後,那個夜晚,適逢我的生日,一杯貢酒,原是先帝賜予我,不得不喝。傳旨的太監在等着回去侯旨,當時,我心有戒備,但是,更是心有篤定,我篤定先帝縱然再欲置我於死地,亦萬萬不會如斯明目張膽。酒杯觸及嘴脣,被人攔手搶了去,伴隨着太監一句“大膽”,酒盞碎地,夫子倒在了地上。
那一刻,寬大袖袍內,尖銳的十指掐進我的掌心,那麼疼,那麼疼,而我,只能面不改色,波瀾不驚。
毒酒,無須調查,亦知,是萬貴妃暗中掉包所爲。
但是,追究亦是無用,何況,那時的伏波宮,羽翼未豐,必須隱忍不發。
看了眼倒地的夫子,我轉身,離開。
隔日,再也不曾見到過夫子。
那一年的深冬,萬貴妃的寶貝兒子,寄託了萬貴妃所有希望的二皇子,薨了。
那一夜,滿宮盡是縞素,伏波宮亦然。我一身縞素,面目平淡,面朝南方,三磕首。我想,夫子是爲我而死,夫子死了,靈魂定可飄回江南故土。
原來,夫子沒有死,一杯貢酒,不曾毒死夫子,只是,毒啞了夫子,亦是毒聾了夫子。
剎那,我終於明白,那年,二皇子薨逝的那一夜,承燁站在我身邊,看我朝南方磕首時,說的那句話。承燁說:“姑姑,事情沒有你所想的槽,總會存在意外。”
原來,這些年,夫子,一直被承燁瞞了天下人,瞞了俄,藏於這皇陵深處。
閻寒說,皇陵內自有人接頭,助我離開。
原來,所謂接頭之人,是夫子。
夫子看着我,嘴脣努力啓了啓,終又閉緊,疤顏上,露出似是而非是笑。
我嘆口氣,彎腰,扶起夫子,然後,伸手,撕去假面,露出真容顏。
夫子的目光,在觸及我額心彩凰印記時,先是怔了怔,旋即,是轟然狂喜。
再嘆口氣,竟是不知,爲這人生際遇而嘆氣,還是,爲那門外,滿心期待的承燁而嘆息。
承燁啊承燁,就是你以爲,你可以信任的人,卻更是,我夜氏最可信任之人。
這於承燁,是幸,還是,不幸?
沉沉的,嘆口氣。
夫子持燈,引我朝深處走去。
一路盡是沉默。
終於,在一處暗室前停下,夫子取了鑰匙,開了室門,將燈掛於壁上。
我站在室門外,藉着燈光,看清,原來是一處牢房,牢房內,惟有一張石牀。那石牀上,鐐銬困了手腳,垂髮打坐之人,慢慢擡頭,慢慢睜眼。
正是曾經顯赫一時的上官老將軍。
我更是嘆口氣,說什麼,上官老將軍被貶,守皇陵。原來,不過是安撫慕容凝的一句託詞罷了。守皇陵是假,囚禁纔是真。
“你……彩……彩凰現!?……真是,彩凰現?”上官老將軍手指我,半晌,驀然仰頭大笑,幾近癲狂,笑罷,道:“好……好……乾昭終是氣數將近……哈哈,上天還是公平……誰欠誰的,不管多久,還是要還……哈哈,痛快!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