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凝來江南之時,是單身一騎,微服而來。輪到啓程回京時,卻非如來時一般,悄悄的走,而是着一身朝裝正服,花翎頂戴,十足御賜欽差的排場,嶽向舟率江南大小官員前來相送,從嶽府一路送至城門,自是引得沿途的江南百姓駐足相顧。
城門處,慕容凝在江南大小官員恭然有禮的“丞相大人請一路走好,一路順風”聲音中,牽了我的手向馬車走去。
恰在此時,人羣中,傳來呼天搶地的喊冤聲。
我一聽這驚天地泣鬼神的喊冤聲,肩胛處便是神經質的開始抽痛,恰在此時,慕容凝握着我的手緊了緊,我側仰眸子看去,是明媚的秋初陽光下,那雙永遠讓我瞧着便是心神盪漾的永遠清透明朗的眸子,此時,眸中透出溫潤安撫對我道:“莫怕。”
我怔了怔,有點吃不透他那句“莫怕”的涵義,再瞧他,已然身走向那被一羣知府衙役給圍住的喊冤人。
我並未緊步跟上,只是在馬車前立定,靜觀其變。
那喊冤人尚且與馬車隔着一段的距離,便是被知府衙役給層層擋住。慕容凝走過去,人羣自動讓開一條道,待得慕容凝走近,嶽向舟以及江南大小官員緊跟着簇擁過去,然後,官府衙役在嶽向舟的一個手勢下,迅捷的,以慕容凝與那喊冤人爲中心,將現場包圓兒,可謂裡三層外三層,水泄不通。
我縱然伸長了脖子,也只是黑壓壓的一大片官帽的頂子。再豎直耳朵,也難以聽到裡面的對話聲。
我努力了幾次,左右是看不得,聽不得,也便作罷。
“婉兒——”
“婉兒——”
刻意壓低的嗓音從我身子斜後方傳來,我倏然側身,是嶽傲羣,站在馬車側後方,看着我,溫情脈脈。
幸得所有人都背對着我這邊,又隔了一段的距離。
我忙繞過馬車,還未在嶽傲羣身前站定,他便是一把握住我的手臂,上下左右的仔細看我,看罷,道:“婉兒,我這就帶你走。”
我站着不肯動,嶽傲羣狐疑的看我。
我問:“公子,您能帶婉兒去哪兒?”
嶽傲羣急急的道:“離開這裡,去哪裡都成,只要遠遠的離開這裡。”
我搖頭:“嶽大人隻手可遮天,我們如何逃得。”
嶽傲羣道:“擺平那喊冤的就夠他折騰他一段時日的了,他那裡還有什麼精力顧得上我們。走吧,再不走就真的走不了了。”
我搖頭,脣邊擒上一抹苦澀:“公子,晚了,都晚了。”
嶽傲羣急道:“婉兒,不晚,不管你變成什麼樣子,我都不在乎,我愛你,是真心的愛你,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愛你,只要能與你在一起,我什麼都不在乎。”
我伸手撫上嶽傲羣的臉頰,笑着搖頭:“能聽公子親口說出這樣的話,婉兒已覺此生無憾。只是,公子,婉兒真的不能隨你走,不僅僅是因着這已然遭受玷污的身子上公子,還因着嶽大人帶婉兒服了慢性毒藥……”我望着嶽傲羣瞬間極度錯愕的深情,一字一句的道:“婉兒不願也不捨拖累公子,公子,您明白麼?”
嶽傲羣的手緊握成拳,我能清晰聽到他骨骼內發出的仇恨聲響,有咬牙切齒的聲音從咬緊的牙關內低低的傳出,夾雜了沖天恨意: “嶽向舟,你既然如斯狠絕,我又何須顧念父子之情。你不仁,我自是不義。”
看來,這一貼重藥真是行之有效。
“公子,請記住,不管婉兒今後如何,婉兒的這顆心,永遠是屬於公子的。”我緩緩的,拉下嶽傲羣握着我的手,毅然轉身,轉回馬車前轅。
嶽傲羣何時離開的,我凍知曉。
我又站了好半響,這才見衙役分到兩側,慕容凝與嶽向舟攜肩走來,而那喊冤的人,則是被幾位衙役押着。
快要走到馬車邊時,慕容凝對嶽向舟道:“嶽大人請留步。”
嶽向舟作輯,道:“相爺請放心,大理寺審查此案時有需要傳喚微之處,微臣定當星夜兼程,赴京配合。”
“如此甚好。”慕容凝點了點頭,一揮手,那幾位衙役押了喊冤之人,跟在馬車之後。
慕容凝走過來,牽了我的手,柔聲道:“累了吧,來,上車。”
馬車出了城門,一路緩行。
慕容凝甫自上車,一直在垂眸閱覽手中卷冊,姿勢閒散,有如外出踏青,仿或完全忘記了方纔那一出這冤情。
我心不在焉的彈着琵琶。
“古來高山流水知音者,聽者聞其琴而知樂者心。”和緩嗓音傳入我的耳際,不知何時,慕容凝已坐在我身側,含笑看着我,道,“莫姑娘,可有此一說?”我猛然受驚,樂弦倏然斷裂,手心傳來絲絲的刺痛。
他笑,還是溫和的笑,卻是有些高深莫測,意味不明,道:“看來,我尚且還不能算是莫姑娘的知音人。”
我不解:“大人——”
他舉起我被斷絃劃上的手指,放到他的脣邊,幫我吸吮去血漬。
我因爲驚訝瞪大了雙眸,頭腦再一次陷入空白。
他握着我受傷的手指輕輕的揉捏,道:“以後無人之時無須大人來大人去的,喊我一聲斂思即可。”
我只覺自己的大腦徹底陷入迷茫與癱瘓狀態,什麼都不能思考了。
他笑着垂眸看我,那雙小心潺澈清明的眸子久久的停在我的眸子上,如此親近,如此專注,我能清晰的從他的雙眸中看到我的倒影來。
許久,他的另外一隻手撫上我的五官,問我道:“知道你的五官哪一處最美麼?”
我愣愣的搖頭。
他的手便是停在我的眼眉處,道:“是眼睛,你這雙眸子流轉之間頃盡天下芳華。”
忽然,死灰又復燃了。我仿或看見看見漫天煙火綻放,如斯眩目。
我吶吶的問道:“大人將婉兒帶在身邊,是因爲那個人麼?”
他笑:“嗯?哪個人?”
“大人曾說過,婉兒的眼睛像極了一個人。”我擡眸,定定的看着他妍集的容顏,輕輕的問,“量力而爲具的緣故麼?”
他聞言鬆開我的手,不知所謂的笑了笑,道:“誰知道呢。也許, 只有天知道了。”旋即回到桌案邊,重新拜會盧那尚未讀完的卷冊。
我垂眸去看那根斷絃,許久,還是不知死活的,輕問:“大人的心裡,那人是怎樣的存在呢?”
他好似不曾聽見,依然看着手中卷冊,又好似聽見了,那低垂的眉梢輕不可見的動了動。
而我,依然忐忑的問:“婉兒在大人心中,是那個人的替代麼?”
等了好久 ,他終於放下手中卷冊,看向我,脣角挑了挑,浮上一抹清淺溼潤的笑,道:“別瞎猜了,不是你想的那回事。”
在我與他之間,我想的那回事,從來都是與他心裡有沒有我相關,從來都是關於兒女之情。
他說,不是我想的那回事。
那麼,便是,他的眼裡心裡,我與他之間,即便有什麼事,也絕非兒女之情。
我垂眸,當真不再想問,受傷的手指無意識的撫過斷去兩弦的六絃琵琶。
許久,他忽然道:“能將斷絃琵琶彈奏出高妙樂音者,這世上能有幾個?”
我淡淡一笑:“謝大人盛讚,只是雕蟲小技罷了。”
他隔着長條桌靜靜了我半響,然後道:“再過半個時辰便到青龍鎮,可願意隨我去探訪一位故人?”
我垂眸,道:“婉兒既是嶽大人送給相爺的禮物,自是一切聽隨相爺吩咐。”
“禮物!?”他低低重複了一句,眉眼間有疏淡笑意,長臂探過,取走我手上斷絃琵琶,道:“待到青龍鎮,我送你一把新琵琶。這斷絃妙樂,還是少彈爲妙。”
“既是斷絃妙樂,爲何少彈爲妙?婉兒當真是不明白。”
“以後,你會明白。”他說着,猛然斯近而來,長臂攬過我,身形騰然而起,躍出馬車。
只是兔起鵠落的功夫,七作黑衣人手持利劍,從車頂斜刺而入。
我瞧着,生生的給嚇出一身冷汗,若是慕容凝稍遲一步,我難保不成劍下亡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