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伊人橋之上,手中是一把紙傘。白石橋下,水中倒影打散,最終又拼貼完整。我站在江南雨季的頭上,聽見自己安安靜靜的心跳聲音。
如此而來,如此而去。
橋的另一邊,蜷坐着一個人。土色的粗布衣,是個老奶奶。她的頭髮灰白,蜷在那裡手臂中夾着一把傘,傘上的紙已經破破爛爛的。我走下去,把自己的傘插到她的手中,然後拿過她手中的傘。
她擡眼看我,面容安詳。爬滿着皺紋,笑起來猶如龜裂的大地。
“小夥子。”她對我笑笑,“我不用。”
“奶奶。”我笑着遞到她的手中,“我沒事,你可別病着。”
說罷,幾縷髮絲從我的兩鬢滑落下來,落到她的眼前。她乾枯的手忽然撫摸了一下我的頭髮:“小夥子,頭髮的顏色真特別。”
我還想着她眼神真好。她忽然笑起來:“你在這裡時間呆的長了些,不想回去看看麼?”
我笑容僵住在臉上,耳邊是嘩嘩的雨聲。半晌,她才癡癡笑起來:“你要到後來才知道啊,看着身邊的人一個個死去,卻無能爲力,那是何等絕望啊。”
“婆婆,你……”
她站起身子,從我手中拿走了那把破傘。然後進到了雨中。遠遠傳來她的聲音:“它是我最後的親人了,我不能丟下它。”
它陪了老婆婆一輩子。我看着她依然據樓着背,然後在濛濛細雨中隱沒了。
她是我在江南的奇遇,我回程的路上,滿心想着她的話。忽然覺得,那些都是對的話。
回到家中之後,迎接我的卻是更大的消息。雪茹生產了。還是個男孩。
我站在門口,看着屋內扶着牀沿坐着的雪茹,身旁,斐儒白站着,手中抱着他的孩子。他細長的下垂着,嘴角微翹。雪茹擡眼望着那父子。
我手中的行李墜到地上。他們驟然擡眼,我連滾帶爬地過去,一把抱住雪茹:“雪茹!雪茹是男孩還是女孩!”
“是男孩,主子。”她笑着,“你回來的真是時候。”
我跑到孩子的身邊,看着斐儒白臂彎裡的孩子。他尚未張開眼,但是眉眼細長,真的像極了他的父親。但皮膚細白,和母親一樣。眯着他細長的眼,剛降臨人世,道路未知,尚在貪戀母親的懷抱。
“雪茹,他叫什麼名?”我用手指搔着他的臉蛋,問着雪茹。
“他白不白?”雪茹反問我,我點點頭:“當然。”
“是雪的顏色。”斐儒白說,“他又那麼像雪茹一樣白,就取名叫似雪了。”
斐似雪。清新淡雅的好名,讓我想起人界連綿不絕的大雪,乾淨了一個世界。
斐似雪的出生,讓我們這個“家”多了新的成員。斐儒白更加勤快了一些,但是體力總是不如從前了,我是個永遠經歷充沛的人,就幫着他一起忙上忙下的。本來還想多去一些地方,但是自從有了斐似雪之後,就不大一樣了。
他們初爲父母,難免生疏。也不想讓小雪去給養父母照顧,兩人日日忙得焦頭爛額的,卻更加樂在其中。我算是體會不了做父母的感受,但是看着這個小生命,心中還是欣喜萬分的。
那一年斐儒白三十一歲。我們滿心以爲日子就會這麼過下去。我想,我得看着斐似雪長大成人,然後看着他娶妻生子。但是在小雪出生的一週歲的時候,我們平靜的生活再一次被打破了。
那依然是個冬日的雪天。雪茹忽然從屋外進來,驚恐地對着我說:“主子!他們來了,他們要來搶孩子!”
我還不知道她說的是什麼。她忽然就撲到牀邊。小雪還在熟睡,在暖烘烘的襁褓之中。她忽然手指點住他的額頭,念動咒語。一圈紅光一下包圍住那個孩子。
我看出來,那是個封印。
她緩緩張張喘着粗氣,嘴中唸叨着:“先別告訴儒白,不要告訴他……”一邊把那圍繞紅光的孩子塞到我的手中:“主子,他們是來抓你和這孩子的,你帶他走,我封印了他的成長,他現在就如死去了一般。我跟他們走,他們不會怎樣我……”
“雪茹!”我扶住她的肩膀,“誰來了?!告訴我誰來了?”
“魔,魔兵。”她忽然一把把我推出門外,“現在就走,越遠越好!帶着他走,等我回來!”
我回望了她兩眼,看着她決絕的眼神,咬咬牙就原地瞬移。我不知道我做了個多麼錯誤的決定,在我抱嬰兒出門的一剎那,他忽而發生了一聲啼哭。
魔兵,我當然知道。魔界最強的緝捕隊,沒有人可以逃得出他們的手掌。
他們來找雪茹的目的,再清楚不過。這個孩子的誕生,觸犯了他們最後的底線。
還有,他們是不是來找我了?
想到這裡,心中忽然一陣怪異的感覺。竟然有一點點的喜悅。
我抱着孩子站在未知的地方。看着漫天鵝毛大雪紛然而落。如萬千野獸呼嘯着,奔騰着。我懷中的生命,依然停止了呼吸。他安然地睡在那裡。
我想想不行,抱着孩子在未知的地方待了三天,飢寒交迫的,還是想回到家中,我不能就這麼丟下雪茹和儒白。我想着,又折回了家中。
一來一回,耗費了我很多體力。在家門口,幾乎是貼着門進去的。全身都沒了力氣。那時雪也停了,白雪在欄杆之上鋪滿,天還是灰暗。
“儒白……”
我輕聲叫着。推開門,屋裡卻沒有人。我聽見角落中沉重的呼吸聲,走進了,纔看見斐儒白半靠在牆上。
他眼神渙散,似乎受到了很大的刺激。從我手中顫抖着接過孩子,看着他有些粗糙的手,想他終究是個凡人。魔兵的可怕,又怎是他能用語言形容的。他現下,只有這個孩子,是最後的慰藉。
魔兵放了他,抓走了雪茹。
之後,斐儒白病倒了。感覺生活變了一個樣,冬天特別長。斐儒白辭去了簫府的工作,在重病中開始寫他畢生所知的藥材分類編輯成書。
小敘來問我:“哥哥,斐大哥現在怎樣了?”我搖搖頭。抓抓自己頭髮,懊惱地長嘆一聲,小敘說:“別這樣,看得我很難受。”
然後他問:“哥哥,其實我一直想問你個問題爲何你一直容貌不變?感覺,這些年過去了,你一點都沒有老。”
我愣了愣,拍了他下肩膀:“老子年輕不好麼!”
他呆了一下,說道:“也不是……”
“那不就得了。”我把桌上剛燒開的水倒了一杯給小敘,“去,給你大哥送去。”
換做從前,這種時刻,總會有雙溫暖的手撫摸着我的頭髮,然後告訴我別怕。而現下,什麼也沒有,我一直做着這樣的夢,夢中開滿了彼岸之花,一直蜿蜒沒有盡頭。
斐儒白終是沒有等到雪茹。他用他強大的意志力熬過了一輪春夏。然後最終倒在案上,他離開時手中執筆,我就在他身邊。那是夜晚,案上蠟燭一滅,我擡眼,他已經永遠閉上眼。
但我沒想到,在他頭七之時,居然會回魂回來。我看見他的時候是說不出的震驚,他看着我,苦笑道:“我知道我死了,我現下是個鬼,沒呼吸,沒心跳,聽說是自己的思念太過強烈,就凝聚成了實體重返人間。雖然我是鬼,但我不後悔,我有足夠的時間等待雪茹回來。”
他把臉轉向牀上,上面躺着他被封印的孩子。
我們的生活忽然有了大的改變,因爲,除了斐儒白比平常人要白得蒙灰的臉色,其他都和常人無異,他依然有着“人”的形態,但因爲這副特殊的身體,他可以做許多他在人時不能做的事情,好比研究他本抱着危險而不去研習的蠱術毒術,然後還學習一些能治療的法術。
這些書籍在炎瀆山很容易買到,我也挑了兩本。
我們彼此心照不宣,都知道,這僅僅是用來打發那餘下無聊的時間。因爲我們都失去了生活最後的支柱,而他,至少還有個盼頭。
我問他,你要到見到雪茹,纔會心甘情願進入六道輪迴吧?
他笑而不語。
但我們萬萬沒有想到的是,這樣一研究,就這麼流逝了百年。是了整整百年,百年之中,朝代更替,都城遷徙,戰爭,繁榮,我們倆居然與世無爭過了一百年。蕭敘死了,簫家沒落了,我在他墳頭上了一炷香。
他老了的樣子,我也只見過幾次,晚年還是十分幸福的。他是第二個,在我生命中走出的如同情人一般的人。百年之後,也只能感嘆,也只有人才能說出這般有嚼勁的話,人生苦短。
我一直以爲,我已經忘記了剎瓔。因爲之後,我連他的眉目都記得不太清晰,就記得他一隻刻着彼岸花的眼,但就是那隻眼,似乎在提醒着我,時刻告訴我不許忘記他。每每想到那個雪天,我站在門外聽見那些話,這麼多年過去了,心口依然疼得猶如撕裂一般。
我想,我之後的日子,怕是愛不上別人了。
那日我幫斐儒白採好草藥,揹着個籮筐回家的時候,猛然看見在那庭院之中站着一個人。那日子還是冬天的尾巴,幾株臘梅被種在光禿的庭院之中。頂着寒冷開放的火紅顏色,旁邊站着個渾身雪白的人。他的樣子可像只大狐狸。轉眼的一剎那,那俊美的臉幾乎都要融入這個景色之中。
他站在臘梅旁邊,相互襯托着。所以我一直說,枯繭不笑,絕對就是個完人。
我走進了一點,他張了張嘴,似乎是想說什麼,但最後他什麼也沒說。而是一個箭步上來,揮手就給我臉一拳,我被打得悶時,他一把抱住了我。
他身上的雪粒子進了我脖子,弄得我又冰又癢,他說:“你這個混蛋!爲什麼你不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