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後。
黑披風忽然一聲□□,一下倒到水中。撲通一聲。
剎瓔托住他的身體。把他翻轉過來,我忽然看見那張和剎瓔一模一樣的臉。
剎璃和剎瓔長得真的很像,連我可能也分辨不清。剎瓔按住他起伏的胸膛,說道:“忍着些,剎璃。”
我心一陣絞痛,爲什麼錯覺他叫剎璃的名字那麼溫柔。好像從前每一次叫我的名字一樣。
我費力地爬起來,剎瓔卻沒有看我。剎璃艱難地說着話。斐似雪被剎瓔叫去給他看看,他來到剎璃的面前,手觸碰他的額頭。
“……他很虛弱。”斐似雪說,“剛纔用了大力去抵擋,又用全部的力氣去施展法術。我們快把他擡出去。”
因爲水已經越來越上漲,而外面的情況我們一無所知。我費力從水中爬起,浸溼了的衣服貼住我的身體十分不便,陳又然在旁邊輕輕拉了我一把:“你小心。”
剎瓔把剎璃的手繞過自己的脖子,帶着他緩緩走着。
我跟在他們的身後。看着他們幾乎相似的背影。眼睛沒來由地開始酸澀,陳又然又在我的身旁,我忽然想起了枯繭的話。
枯繭爲了我魂飛魄散,那樣的心情,是不是和眼前的剎璃一樣。
我爲什麼要那麼自私呢。
我喜歡了剎瓔千年,剎璃沒有麼。
夜涼如水。我們回到了原來的房子,出去之後。便被人叫住。一看是躲在暗處的喬啓星和柔楚楚。他們說:“我們等你們很久了,跟着我們走,可以很快出宮。”
皇宮這個鬼地方,我是一刻也不想待了。
黑暗之中摸着路,聽見腳下的沙沙聲響。皇宮中不安靜,但是我們遠離得很快。很快出了宮,是皇宮的狩獵場。黑夜中是一望無際黑暗,有人擦亮火光。才能看見周圍的環境。
“出宮了。也不是暫時安全。”喬啓星道,“你們作何打算?”
沒有人出聲,就如先前在藏花樓時的安靜。喬啓星似乎也覺察到氣氛的不對,說道:“是怎麼了?一個個都不說話?”
“剎瓔。”我開口,“我有話同你講。”
我剛纔一路都在做着決定,現在,是我們說話的時間。
他還扶着已經失去意識的剎璃,紅色的瞳孔撇向我。我覺得心都狠狠地刺痛了一下。
到底到現在爲止,是誰的錯。
“去那邊說罷,剎璃讓斐似雪照顧一下。”我看他不動,上前抓住他的手腕,“走,跟我走。”
他順從地跟我走着,我們到了一處樹林之中。我靠到樹上,他靠到相鄰的一棵樹上。沉默許久,我道:“……我想,我們是該說清一些事。”
“嗯,我正有此意。”
又是沉默,我說:“你是不是記得,我曾經問過你‘有一日有一日你命在旦夕,救你的是他不是我,你爲了感激他,會和他在一起麼?’,你回答我的話?”
他說:“……我說,感激和感情是兩回事。但是若是感激,我想我會。”
我覺得心裡發冷,但還是繼續說:“……枯繭是爲了我魂飛魄散,我,我不知道他曾經對我是這樣的感情……而剛纔,剎璃也用自己的生命在救你,我想,我或許能體會那種感受……”我頓了頓,“我們都是成人,經歷了那麼多,不能再和孩子一樣……或許先前的時光如此美好,但是,現在想想……我們終究需要在接下去的路上繼續奮鬥不是,而你是魔王,或許……或許……”
“或許,剎璃能幫我,是麼?”他問。
我點頭,頭和樹皮摩擦出沙沙的聲響:“剎瓔,我對不起枯繭,你對不起剎璃,或許,我也欠剎璃一個人情,爲何不找個折中一點的辦法……”
“我們分開,然後,我和剎璃在一起。”他依然聽不出感情的語氣。
我在那一刻甚至有些小小的期待,他能忽然抱住我對我說:“我絕不會放棄你,報恩和感情是不一樣的!”
但他終究是那個冷靜溫柔的剎瓔,他在黑暗中輕笑出聲:“好辦法。”
我覺得眼眶都要溼了,卻依然要平穩住語氣,陪笑道:“有時候,放棄一點點,成全他人也是不錯。”
“是。”他說,“那,就這麼定了吧。”
“剎瓔,我還有個問題。”我拉住他的袖口,他沒有應我,我說,“若是剛纔爲你擋下那一下的是我,你還會放棄我嗎?”
“誰放棄誰都是無所謂的。”剎瓔背對着我,“……我們不能那麼自私,踩着那些爲我們鋪路人的背,卻甜蜜地在談情說愛。”他說,“……從此忘記彼此吧。”
他抽回袖口。我觸碰到了他滑過的冰涼的手。
我的腦海中浮現忽然浮現了他溫柔的眉目。
他漸行漸遠,在我腦海中卻越來越清晰。
他站在長安的河堤旁邊,一身單薄的黑衣。他笑得風輕雲淡的畫面。我常說長安的春景好,卻未必在腦中會深記某一個春日,但是每每說到春日,我總是會想起那一年剎瓔站在桃花枝邊的景象。
那時候我們以爲都是情竇初開的孩子。待在對方的身邊,永遠不會有分開的我一天,看着長安的春夏秋冬,四季輪迴,蟬鳴冬雪,雨濺花瓣。
那是我們最快樂的日子。
我告訴自己,我們長長的路,都是一些人用血和夢想爲我們鑄就的。總有一日,我們會一一奉還。所以,這不值得我難過。
我亦告訴自己,就如剎瓔所說,分手時短,想見更短。我們相見的日子已經夠長,彼此相許了那麼久,在我們幾乎沒有盡頭的生命中,也應該告一段落。
我還告訴自己,枯繭是個可憐人,剎璃是個可憐人。他們的感情,不是我們能一筆帶過的,所以我們不能再沉迷下去。
剎瓔和我的路還長,枯繭最後說的陰謀太可怕,如果一個人界都被她啃食殆盡,那麼這個世界還有什麼留戀可言。
我跟在剎瓔後面想了很多。
但是我晃晃腦袋,依然看見了那雙眉目。帶着染着溫柔的眉梢,在三月和煦的風中,變成薄而柔潤的玉色。
他勾起薄脣,輕叫我的名字。小卿。
結束地太突然,太快了,連想流個眼淚,都覺得憋不出來。
等我到了。剎瓔已經走了。
我站在黑暗之中。看着剎瓔漸漸走遠。喬啓星在後面說:“你弟弟傷得很重,我們幫你治療吧。”但是他依然沒有回話,抱着剎璃走遠。
喬啓星嘆了口氣,轉頭對柔楚楚說:“我們也快些走吧,我還想回去看看爹孃。”
柔楚楚邊幫他理領子邊道:“你就是急性子啊。”
“大哥。”斐似雪忽然開口,我和陳又然都齊齊看向他。他沒有管我們,對着喬啓星的方向抱了抱拳:“我們還未分出勝負,那曇花水拿得不光彩。我知道自己醫術不精,有時候被人叫‘回春聖手’也是浪得虛名,我想跟你們走,去學更高一層的醫學。”
“阿雪。”陳又然向前一步,斐似雪沒有看他,他只是垂着眼,然後用很小聲,卻能明辨的聲音道:“我想和你們走,可以嗎?”
“當然可以。”喬啓星笑道,“真是意外阿雪居然想和我們一起。”
柔楚楚又扭了兩下:“走啦。”
“那就這樣。”喬啓星對我和陳又然點點頭,但陳又然完全沒有看他,他一直盯着斐似雪看,卻沒有往前一步。
我覺得很累了,一時間失神,也只是淡淡應了一句。
剩下的就是無盡的黑暗。他們的腳步伴隨着摩挲草地的聲音走遠。
我在手中燃起了火球,讓它輕輕飄浮在天空中,像現在遊移的心情。它忽明忽暗的,但能照亮周遭。
陳又然轉頭看我,那表情很糾結。
“喂,你喝曇花水的時候,自己有意識麼。”
“有一點。”他向地面看去。我眯了眯眼:“有哪些?”
“重點的東西,我大概都能迷迷糊糊感覺到,好像也知道,阿雪爲什麼要走,剎瓔爲什麼要走……”他握緊了些拳頭,“我知道……好像都是和我前世有關……”
我嘆了口氣。
陳又然擡頭:“那,現在怎麼辦?”
我深吸一口氣,笑嘻嘻回頭敲他腦袋:“那哥哥我倆湊一對可好?”
陳又然先是愣了一下,然後像遇見鬼一樣從腰間抽出那把摺扇,用力推我一把往後一躲十分沒形象地大叫:“滾蛋!你別靠近我,噁心死了!”
“嘖嘖,你還不是自己有斷袖之癖,說我噁心?”我又靠近一點,笑道,“來嘛,從小青梅竹馬的哥哥,現在就剩我倆了不是?”
他嫌惡的眉頭一直皺着,彷彿看見我像看見了最噁心的東西。但是逐漸的,他的眉頭輕輕鬆了開來,然後那眉毛就從倒八變成了正八。
“你不要這樣。”他說了這句話,過來摟住我的脖子。
他比我高一些,身上有柔軟的香氣。鼻子靠近我的耳朵,嘆息了兩次,我靠在他的肩膀上,忽然覺得很放鬆,垂下頭,貼着他的脖子。
他好聞的氣味鑽到我的鼻子裡,我在他耳畔輕笑:“其實我倆在一起也沒什麼不好,阿雪不要你了,剎瓔也不要我了。我倆又那麼習慣對方的脾氣,哈哈,其實真不錯。”
“你說服得了自己麼?”他在我耳邊輕笑。
我也自嘲地笑起來,在他的肩膀上來回搖頭,蹭啊蹭,感覺額頭也痛起來。
你說服得了自己麼,我們誰也說服不了誰……他說:“枯繭喜歡你,但是我卻未必吧……”
我“嗯”了一聲。
我這時才漸漸想起,枯繭在最後時刻的願望其實很簡單。原來只是這樣一個小小的,我卻一直不知道的心願。
我早該想到,我和陳又然的關係,和剎瓔那麼像……但是我可能一輩子也猜不到,因爲這個願望太過簡單了。
枯繭想不到,在我的成長之中,依然會遇見剎瓔,我依然會喜歡上他。
可能枯繭也想得到,只是不願意去想而已。反正他的來世怎麼樣,並不關他什麼事。
按說很多年以後我已經忘記了這茬,但是那時候,陳又然帶着銀白色髮絲,嘴卻依然不饒人。他對着一個墓碑說話的時候,我站在他身後的層疊的梅花樹之後,聽見他低啞的聲音。
“那時候我說,我這一世怎麼會喜歡上何卿。我是連自己也騙了罷,一個穿越前世的表白,怎麼可能讓我這一世說忘就忘,那感情是不是因爲太過像親人,而被自己當成了身體的一部分而忘卻了呢。只是時間過了那麼久,早已然不重要了啊……”
我站在他身後,聽到這句話,眼淚就流下來,就如那次聽見枯繭表白時的恍然大悟。
只是這是後話,我現在什麼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