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周令懷對閒雲先生的話,很不以爲然。
自然也沒將這話聽進心裡去。
可如今再想一想,周令懷卻倏然明白了!
他是當局者迷,閒雲先生是旁觀者清,他心中有迷障,這迷障是執念,這執念是菩提,這菩提是虞幼窈。
他以心爲菩提,執了對虞幼窈的貪嗔癡執念。
周令懷心中掀起了驚濤駭浪,眼底深處也是一片暗潮洶涌,可偏偏他臉上,卻波平如鏡,不動聲色。
見表哥只是看着她,不說話,虞幼窈心有點慌:“表哥?”
“好啊!”周令懷傾身,輕柔地將她頰邊一縷髮絲,撩到了耳後,指尖輕佛了她鬢邊的梧桐花流蘇墜子,顆顆碧綠珠子搖曳生輝,鮮妍又美好。
到底稚嫩了一些。
心中瘋狂蔓長的妄念一收,周令懷偏執又剋制,又湊近了一些,清冽的氣息,幾乎落在她耳側,指尖輕輕地在她耳鬢廝磨:“我等着你。”
等着你再長大一些——
表哥的氣息落在耳畔,一絲一縷的呼吸,似乎也透了些許的溫情與繾綣。
虞幼窈突然摟住了表哥的腰:“從前種種,譬如昨日死,從後種種,譬如今日生,此義理再生之身,”表哥的胸膛雖然並不厚實,卻十分堅實,薄薄的衣料,擋不住心口處,那堅鏘有力的心跳,那些埋在心中許久的話,突然就有了開口的勇氣:“表哥,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
她一時衝動之下抱了表哥,也只是想要安慰表哥。
話說完了,她就連忙放開了表哥。
周令懷卻垂放在身側的身手,擡高了,倏然就握住了她纖細柔蔓的腰肢:“好,我聽表妹的。”
纖腰在手,只一握便鬆開了。
“表哥答應了,那我們來拉勾,”虞幼窈笑彎了脣兒,嫩生生的小指頭,輕輕勾住了表哥的小指,輕輕晃了晃:“拉彎上吊,一百年不許變,”說完了,她另一手扳起了表哥的大拇指,將自己的拇指蓋上去:“我們說定了。”
這樣幼稚的舉動,對周令懷來說只是玩笑一般。
卻知道,這對虞幼窈來說是很鄭重的約定。
小姑娘天真地以爲,拉了勾,蓋了印,這個約定就能得天地見證,永遠不會背棄,每每認爲很重要的承諾,都要如此與他做了約定,才覺得放心。
隔日,迫害周厲王一干人等的判決也下來了。
犯官長興侯十族之內,凡年滿七歲者,皆判斬首之刑,以儆效尤,後世子孫永世不得入朝爲官,世代皆爲庶民。
兩位閣臣三族之內,凡年滿七歲者,皆判斬首之刑,以儆效尤,後世子孫永不得入朝爲官,世代皆爲庶民。
北境一干大小官員、豪紳,抄沒其家財,判斬首之刑,凡年滿十二歲男,被判充軍,年滿十二歲女眷者,皆充賤籍,送教司坊慰軍。
其餘受牽連一干人等流放尚陽堡,未經宣詔不得入京。
一應刑罰,待周厲王喪葬除服之後——
行刑!
朝臣們無人敢說半句。
幽王一案,冒犯了天威,也失了皇家體統,長興侯固然可惡,皇上此舉又何嘗不是,想要藉此機會震懾藩王,亂黨?
判決一下,京裡又是了陣譁然。
誅滅十族這是何其酷刑?
縱觀泱泱歷史,也是屈指可數,最著名的大約就是,前朝成祖篡位,讓當時一位威望極高的老臣起草即位詔書。
這位老臣也是個硬骨頭,寧死不從。
成祖威脅要誅他九族,他於詔書上寫道:“篡位狗賊,德不配位!”
成祖一怒之下,誅其九族,將其親朋歸其十族。
八百餘人,人頭落地。
因此事下獄及被流放充軍者亦數以千計。
皇上還算仁慈,至少放過了未滿七歲的孩童,可這些孩童失了父母親人,未來又將如何,又何嘗不是另一種殘忍?
歷朝歷代,凡通敵叛國者、謀逆造反者、迫害皇族者,巫蠱禍亂者,皆被視爲冒犯皇權,其罪當誅連九族。
這罪究竟要怎麼判,還是要取決於當權者。
皇上此舉並無什麼不妥。
虞幼窈止不住一陣膽寒:“長興侯冒犯了皇權,得此下場可以說是罪有應得,可他十族之內,六百餘人,究竟有多少人,是罪有應得?又有多少人是無辜而受到牽連?”
她甚至都不敢去想,那血流成河的畫面。
也不敢去想,冬日嚴寒凍骨,流放去尚陽堡的路上,又將是如何屍橫遍野?
又有多少人能有幸熬到尚陽堡?
到了尚陽堡之後,又有幾個能熬得住接下來勞苦的生活?
周令懷輕抿了脣:“你可是覺得……”
他話纔開了一個頭,虞幼窈倏然湊近,伸手輕掩了他的脣:“我是同情那些無辜受到牽連的人,可我也知道,不管那些人有多麼無辜,都與表哥無關,表哥只是做了自己該做的事,生也好,死也罷,也不過是皇權凌下,帝王心術,我不會將這一切歸咎到表哥身上。”
當年,戰功赫赫的周厲王就不無辜?
服毒自盡的王妃和郡主就不無辜?
落了一身殘病的表哥就不無辜?
幽王府上上下下,包括那兩千精兵就不無辜?
還有幽州那些因幽王一案被牽連的人,他們就不無辜?
可有誰因爲他們無辜,而放過了他們?
如今也不過是世風日下,風水輪流,爲自己當年造的孽,付出了自己應有的代價罷了,成然這代價太慘烈了。
可世間因果,也不過如此!
不管怪誰,也怪不到表哥頭上。
聽了這話,周令懷竟也不覺得意外,看着小姑娘透澈的雙眼:“窈窈,這世道很快就要到頭了。”
虞幼窈心下微震,也不知道是喜還是悲。
這樣的話題太沉重了,也不是她現在能承受,虞幼窈逃避地轉開了話題:“我打算在京裡開一間善堂,收留那些無父無母的孤兒,無依無靠的婦孺,教他們讀書認字,以及一些謀生的手段,也不讓他們白吃白住,我在京裡有不少鋪子、酒樓和莊子,可以安排他們過去做活,以勞代食,以工換銀。”